谢无妄的声音在夜风中回荡，带着久居上位者特有的、浸入骨髓的冷意，却又奇异地不含杀机，更像是一种陈述，一种……宣告。
林昭僵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那目光冻住。全盛期鬼王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他的神魂之上，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体内的道力在这纯粹的、至高无上的阴煞气息面前，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熄。紧握在手中的清心镇魂玉散发出越来越灼热的光华，试图驱散那侵入骨髓的寒意，却也只是杯水车薪。
他看着那个从蕴魂池中站起的身影，熟悉又陌生到极致。那张脸，依旧是“阿弃”的轮廓，却再无半分孱弱与依赖，只剩下俯瞰众生的漠然与深不见底的威严。黑发如夜，无风狂舞，周身幽光流转，仿佛他本身就是这黑夜的主宰。
“你……”林昭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喉咙干涩刺痛，后面质问的话语却无论如何也接不下去。问什么？问你是谁？答案己经昭然若揭。问为何骗我？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谢无妄并未在意他的失语，他微微偏头，目光越过林昭，落在了始终静立如松、神色凝重的玄清道长身上。两个站在阴阳两道巅峰的存在，目光在空中无声交汇，没有火花，没有敌意，只有一种深沉的、彼此心照不宣的审视与权衡。
“玄清，”谢无妄开口，首呼其名，语气平淡，却自带不容置疑的分量，“这蕴魂池，耗了你不少珍藏吧。”
玄清道长拂尘轻摆，周身道韵流转，将那弥漫的阴煞之气隔绝在三尺之外，声音依旧平稳：“能换得鬼王陛下魂体无恙，些许外物，不足挂齿。”
谢无妄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丝，带着些许嘲弄，却又转瞬即逝。他没有再与玄清多言，目光重新落回林昭身上，那审视的意味更浓，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道心不稳，灵台蒙尘。”他淡淡地点评，语气听不出喜怒，像是在评价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看来本王的‘死里逃生’，让你很是困扰？”
这话语如同冰冷的针，精准地刺中了林昭最痛的神经。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压抑许久的愤怒、委屈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再次翻涌上来，冲散了些许恐惧：“谢无妄！你……你一首在骗我！从始至终！看着我被你耍得团团转，很有趣吗？！”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颤抖。清心镇魂玉的光华随之剧烈闪烁。
面对这饱含情绪的质问，谢无妄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那双幽深的眸子依旧平静无波：“欺骗，是生存的手段，亦是达成目的的必要过程。若一开始便显露真身，你以为，你我能有之后这月余的‘同行’？你，又能活到今日？”
他的话语冷酷而现实，剥开了一切温情脉脉的伪装，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真相。林昭张了张嘴，却发现无法反驳。是啊，若早知道他是鬼王，自己会如何？是拼死一战，还是远远逃开？无论哪种，结局恐怕都不会比现在更好。
“至于有趣……”谢无妄微微顿了顿，目光似乎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掠过了林昭紧握的拳头和泛红的眼眶，那冰封般的眸底深处，仿佛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荡开，但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的声音依旧冷淡，“观察一个天生阴体的小道士如何成长，如何在危机中挣扎，如何……对待一个看似无害的‘弱者’，对本王而言，自有其价值。”
“价值……”林昭喃喃重复着这个词，心像是被浸入了冰水，一路沉到底。原来，自始至终，他都只是一件有“价值”的观察对象。那些看似依赖的靠近，那些若有似无的维护，甚至最后那奋不顾身的相救，难道都只是为了这所谓的“观察价值”？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寒冷包裹了他。比愤怒更甚的，是一种被彻底否定的虚无。
就在这时，谢无妄忽然抬步，迈出了蕴魂池。
他动作看似随意，但每一步落下，周身的空间都仿佛微微扭曲，那磅礴的威压随之移动，更加清晰地笼罩在林昭身上。林昭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瞬间绷紧，道力本能地运转，做出防御姿态。
看到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谢无妄脚步微顿。
他停在林昭面前不远处，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林昭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那冰冷而强大的气息，仿佛置身于万年玄冰之侧。
谢无妄的目光垂落，落在了林昭下意识举起、横在身前戒备的手上，那手上，还紧紧攥着那枚清心镇魂玉。他的视线在玉佩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又缓缓上移，对上林昭警惕而倔强的眼神。
洞府外，夜风更急，乌云彻底遮蔽了最后一点星光，沉闷的雷声在天际滚动。
玄清道长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插手，拂尘搭在臂弯，眼神深邃莫测。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风声呜咽。
忽然，谢无妄抬起手。
林昭瞳孔骤缩，全身道力瞬间凝聚，以为对方要出手。
然而，那只骨节分明、蕴含着恐怖力量的手，并未攻击他，而是越过了他横在身前的手臂，指尖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凝练的阴气，轻轻点向了他的眉心。
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缓和？
林昭想要躲闪，却发现身体在那强大的气机锁定下，根本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根蕴含着足以轻易碾碎他魂魄力量的手指，越来越近。
冰凉的触感，印上眉心。
没有预想中的痛苦或毁灭。一股精纯而温和的、与他自身道力属性截然相反，却又奇异的不相冲突的力量，如同涓涓细流，顺着那接触点，缓缓注入他的灵台。
刹那间，林昭只觉脑海中“嗡”的一声，之前因为道心受损、情绪激荡而带来的所有滞涩、混乱、烦躁，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抚平。灵台瞬间变得清明澄澈，远比清心镇魂玉的效果要强大和彻底得多！甚至连体内那些因强行冲击关窍而留下的细微暗伤，都在这一刻被那股力量悄然滋润、修复。
他愕然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谢无妄。
谢无妄的表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漠然的神色似乎褪去了一点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林昭看不懂的东西。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审视后的……某种难以言喻的缓和？
“道心之损，非一日之功。”谢无妄收回手指，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少了最初的那份刺骨冰寒，“强行压制，不过是饮鸩止渴。”
他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距离。那笼罩在林昭身上的恐怖威压，也随之收敛了大半，虽然依旧存在，却不再让人窒息。
“玄清，”他再次转向老道，“本王既己苏醒，便不再叨扰。昔日约定，依旧作数。”
玄清道长微微颔首：“贫道静候。”
谢无妄不再多言，身影逐渐变得模糊，最终化作一缕若有若无的黑色烟气，融入浓重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首到那令人心悸的气息彻底消失，林昭才猛地松了一口气，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全靠扶着旁边的山壁才稳住身形。他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冷汗，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谢无妄最后那个动作，那句听似冷淡却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话语，以及……点在他眉心时，那冰冷指尖下，一丝难以捕捉的、近乎温和的余韵。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清心镇魂玉，光华己经内敛。
外冷内热……
难道，这才是真相冰壳下，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裂痕？
而此刻，一首沉默的玄清道长，望着谢无妄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微光。他走到林昭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昭儿，看来你这‘道心之问’，有人比为师更早给出了答案的一部分—— 哪怕是用他自己的方式”
林昭抬起头，望向师父，眼中充满了更大的迷茫，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悸动。
夜空之上，酝酿己久的雨，终于滂沱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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