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观的日子，仿佛被无形的手拉长，又揉碎在每一个晨钟暮鼓里。
林昭遵循师命，留在了观中。他不再下山执行那些琐碎的任务，每日的生活变得极其规律，却也极其沉重。清晨闻鸡起舞，练习基础道诀，吐纳朝阳紫气；上午研读道藏，多是玄清亲自挑选的、关于稳固心境、明心见性的典籍；下午则在演武场锤炼体魄，或是于静室打坐，试图捕捉那丝因道心受损而变得滞涩飘忽的道力。
玄清道长并未过多言语，只是每日会来检查他的功课，偶尔在他练剑时，于一旁静静观看，在他气力不济、招式走形时，会屈指弹出一道柔和气劲，精准地修正他的动作。更多的时候，玄清只是沉默地陪他站一会儿，目光深远，仿佛透过他，在看什么更遥远的东西，或是……在等待着什么。
林昭知道师父在等什么。他自己也在等。
那间存放着蕴魂池的洞府，成了他每日必去之处。他不再像最初那般激动地质问或死死盯着，只是安静地坐在池边，有时一坐便是数个时辰。他看着乳白色的灵液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流淌过谢无妄魂体上那些依旧狰狞、但似乎正在极其缓慢愈合的裂痕。那魂体的脸色不再是最初那般死寂的苍白，偶尔，会泛起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莹润光泽。
凝元丹化开在丹田，带来温热的暖流；固魂香的青烟袅袅，萦绕在鼻尖，确实让他损耗的道力在一点点恢复，魂魄的震荡也渐渐平复。但林昭知道，真正受损的，并非仅仅是这些有形之力。
是他的“道心”。
以往运转自如的道诀，如今总在关键处感到凝滞，仿佛经脉中混入了泥沙。以往澄澈如镜的心湖，如今轻易便能被投入石子——有时是谢无妄挡在他身前那决绝的背影，有时是他伪装成“阿弃”时，那双看似纯净无辜、实则深不见底的黑眸，有时又是玄清师父那深沉如海、饱含复杂情感的目光。
愤怒、委屈、不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种种情绪如同水底的暗礁，在他试图入定冥想时，突兀地冒出，搅乱他的心神。
“静心。”玄清的声音总是会在他气息微乱时，适时地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如同磐石定住波澜。
林昭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些翻腾的念头压下，重新引导着道力在经脉中艰难运行。他能感觉到，每一次压下心魔，道力似乎就更凝实一分，但那种强行压抑带来的滞涩感，也愈发明显。
“师父，”这一日，他终于忍不住，在结束一次异常艰难的周天运转后，开口问道，“道心……究竟是什么？为何明明知道该放下，该向前看，却总是做不到？”
玄清看着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以及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迷茫，缓缓道：“道心，非是顽石，要求你心如死水，万念俱灰。它更像是一面镜子，映照万物，却不滞于物。你如今的‘乱’，并非坏事。”
林昭愕然抬头。
“水浑方能澄清，镜蒙尘方能擦拭。”玄清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在秋风中摇曳的竹影，“你经历的欺骗、背叛、生死一线的冲击，乃至……那不该生出的情愫，皆是落在你心镜之上的尘埃。强行拂去，不过是掩耳盗铃，尘埃依旧在心底。唯有正视它们，看清它们的来处、本质，理解它们为何能扰动你的心绪，才能真正将其化为明镜的养分，使之更加澄澈、坚固。”
“正视……情愫？”林昭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想要否认。
玄清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来：“昭儿，你骗得过为师，骗得过你自己吗？你对那谢无妄，若全然是恨与怨，此刻便不会如此痛苦，不会日日守在那蕴魂池边。你的道心之损，一半源于被欺之怒，另一半……恐怕源于这份连你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复杂难言的‘在意’。”
林昭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师父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剖开了他层层伪装下的内心，将那最不堪、最混乱的角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不必羞耻，亦不必恐惧。”玄清转过身，目光平和地看着他，“人心非道，有七情六欲再正常不过。重要的是，你如何对待这份‘在意’。是让它成为你的枷锁，阻碍你的道途？还是勘破它，理解它，最终超越它？这，才是对你道心真正的考验。”
他走到林昭面前，将一枚温润的玉佩放入他手中：“这是‘清心镇魂玉’，随身佩戴，可助你在心绪纷乱时守住灵台一丝清明。记住，道心之修，不在绝情，而在‘通透’。”
玉佩入手温凉，一股清流缓缓渗入经脉，让林昭烦躁的心绪果然平复了些许。他紧紧握住玉佩，仿佛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师父的话，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却也隐隐指明了一个方向。
他不再试图强行驱散那些关于谢无妄的念头，而是开始尝试着去“看”清它们。他看到自己被欺骗时的愤怒底下，隐藏着被否定、被愚弄的受伤；看到自己对“阿弃”那点微末的怜惜与照顾，或许并非全然虚假；看到谢无妄舍身相救时，自己内心深处那瞬间的震撼与……恐慌。
他依然无法理清这团乱麻，但至少，他开始尝试去理解这团乱麻是如何缠绕而成的。
就在这种日复一日的内心挣扎与修炼中，时间悄然滑过半月。
这一夜，月隐星沉，乌云压顶，山雨欲来。观中异常安静，连虫鸣都销声匿迹。
林昭正在静室中打坐，尝试引导道力冲击一个因心境滞涩而始终无法贯通的关窍。忽然，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仿佛有什么极其庞大的东西正在苏醒，无形的压力从后山方向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他呼吸都为之一窒。
几乎是同时，他放置在枕边的清心镇魂玉，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玉身泛起温润的光华。
出事了！是蕴魂池！
林昭猛地睁开眼，甚至来不及整理衣袍，身形如电，首接撞开静室的门，朝着后山洞府疾掠而去。
越靠近洞府，那股无形的压力就越发清晰、沉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冰冷、死寂，却又蕴含着毁灭性力量的气息。洞府入口处原本布置的隐匿阵法，此刻光华乱闪，明灭不定，显然承受着巨大的冲击。
“师父！”林昭看到玄清道长己然站在洞府之外，负手而立，道袍在激荡的气流中猎猎作响，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玄清没有回头，只是抬手示意他止步，沉声道：“留在外面，无论发生何事，不得擅入！”
话音未落——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巨响，猛地从洞府内部炸开！整个山体都似乎随之震颤了一下。洞府入口的阵法光华应声破碎，化为点点流光湮灭。
一股难以形容的、磅礴浩瀚的阴煞之气，如同决堤的洪流，轰然冲出洞府！
刹那间，林昭只觉得周身血液都要冻结，灵魂都在战栗。那气息冰冷、霸道、充斥着至高无上的威严与毁灭意志，与他之前感知过的任何鬼物、甚至与谢无妄重伤时逸散的气息都截然不同！这是……完整的、全盛时期的、属于真正王者的力量！
狂风卷挟着碎石和枯叶，以洞府为中心向外席卷。林昭不得不运转全身道力，才勉强在这恐怖的威压下站稳脚跟，他死死地盯着那黑漆漆的洞口，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
氤氲的灵雾被彻底冲散，露出了洞府内部的景象。
蕴魂池中，乳白色的灵液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浑浊、黯淡，仿佛其中的精华被瞬间抽干。而在池水中央，一个身影缓缓站了起来。
不再是那个魂体黯淡、布满裂痕、脆弱不堪的模样。
他身姿挺拔，黑发如瀑，无风自动，在空中张扬飞舞。周身笼罩着一层幽暗却尊贵的光芒，仿佛身披夜色织就的王袍。原本苍白的面容，此刻恢复了血色，却是一种属于幽冥的、冷玉般的莹润，五官轮廓深邃完美，挑不出一丝瑕疵，那双缓缓睁开的眼眸，不再是伪装时的纯净，也不是重伤时的涣散，而是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幽深、冰冷，蕴含着睥睨众生的漠然与历经万古沧桑的寂寥。
仅仅是站在那里，无需任何动作，无需任何言语，那自然散发出的威压，就足以让方圆百里的生灵匍匐战栗！
全盛期的鬼王——谢无妄。
他微微动了动手指，似乎在适应这久违的、充盈着毁灭性力量的身体。然后，他抬眸，目光穿透洞府的黑暗，精准地落在了洞口外，脸色苍白的林昭身上。
那目光，不再带有丝毫“阿弃”的依赖与怯懦，也没有了之前相处时那复杂难辨的温和与算计。只有纯粹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如同神祇俯瞰蝼蚁。
林昭浑身僵硬，在那目光的注视下，他感觉自己所有的秘密、所有的情绪，甚至灵魂深处最细微的颤抖，都无所遁形。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谢无妄看着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小家伙，”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金石摩擦般的质感，回荡在死寂的夜空下，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林昭的心上，“看来，本王沉睡的这段时日，你……过得并不平静。”
这一刻，林昭清晰地认识到，那个需要他庇护、会对他露出乖巧笑容的“阿弃”，彻底死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真正的、无可争议的、力量足以颠覆阴阳的——最强鬼王。
而他自己，那刚刚经历了一番内心挣扎、试图重塑的道心，在这绝对的力量与冰冷的审视面前，仿佛脆弱的琉璃，迎来了最严峻、最残酷的考验。他手中的清心镇魂玉，光华流转，却无法驱散那从心底蔓延开来的、刺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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