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在城中村13栋那间压抑的出租屋里，低声诵读了近一个时辰的安魂咒。清和的道韵如春雨般无声浸润，屋内那粘稠的、令人疲惫的“倦念”并未被强行驱散，却仿佛被安抚了躁动，变得迟缓、稀薄了些许。至少，这方寸之地，暂时获得了一丝难得的宁静。
当他起身离开时，苏小婉和摄影师还等在外面，两人的神情都与之前不同，少了猎奇的兴奋，多了几分沉甸甸的思考。
“林道长，我们决定了，”苏小婉认真地说，“就按您说的，我们会尝试做一个关于城中村居住现状的深度报道，不只是猎奇，而是想看看能不能真的帮到点什么。”
林昭微微颔首，没再多言。他能做的指引仅止于此，剩下的路，需要他们自己走。
离开荷花塘城中村，外面的世界依旧是车水马龙，霓虹闪烁。林昭却感觉心头像是压着一块石头。谢无妄的出现和那番关于“倦念”根源的言论，像在他原本非黑即白的认知世界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扩散，让他看到了更多灰色的、复杂的区域。
他需要找个地方理清思绪，也需要继续追踪异社局信息渠道上提到的其他异常点。下一个目标，是城北那家传闻有机器空转声和黑影的废弃工厂。
他在工厂区附近找了家小旅馆住下。房间比之前的连锁酒店更显简陋，但胜在安静。夜幕降临，工厂区远离市中心，西周很快陷入一片沉寂，只有远处零星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
林昭没有开灯，盘膝坐在床上，尝试入定。然而，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白天的画面——谢无妄倚在楼道阴影里那慵懒又危险的样子，他点评“倦念”时那洞悉一切的眼神，以及最后消失时那声听不出情绪的“教学时间结束”。
那种被看透、被引导，却又完全摸不清对方意图的感觉，让他心烦意乱。道力在经脉中运行，也比平日多了几分滞涩。他索性放弃入定，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积着灰尘的窗户，让夜风带着工业区特有的铁锈和机油味吹进来。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楼下巷口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不是活物，是一种更冰冷、更扭曲的存在。
他心中一凛，瞬间收敛所有气息，凝神望去。只见那阴影之中，一团模糊的、仿佛由废弃零件和黑暗能量糅合而成的“东西”，正贴着墙根缓缓移动，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它没有固定的形态，时而拉伸如蛇，时而蜷缩如球，所过之处，连光线都似乎被它吞噬了几分。
“工业怨念体？”林昭眉头紧锁。这种东西通常诞生于长期废弃、承载过沉重劳动甚至事故的工厂区域，由残留的负面情绪和废弃机械的“死气”结合而成，比单纯的“倦念”更具攻击性和污染性。
那怨念体似乎察觉到了楼上活人的气息，移动的方向微微偏转，朝着旅馆这边蠕动了些许，散发出的恶意如同冰冷的触须，隔着一段距离都让林昭皮肤泛起寒意。
林昭眼神一冷，正欲下楼处理掉这个潜在的威胁。
然而，他脚步还未动，异变突生！
那团蠕动的工业怨念体猛地一僵，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核心！它扭曲挣扎着，发出更加刺耳的、仿佛金属断裂的哀鸣，周身的黑暗能量剧烈波动，却无法挣脱那无形的束缚。
下一秒，在林昭惊愕的注视下，那怨念体就像被投入烈火的冰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融、汽化，连一丝残渣都没有留下，仿佛从未存在过。巷口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夜风吹过空旷街道的呜咽声。
整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安静得令人窒息。
林昭僵在窗边，心脏狂跳。他能感觉到，一股熟悉而浩瀚的冰冷力量，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消失在夜色深处。
是谢无妄！
他又出手了！在自己甚至还没决定行动之前，就悄无声息地抹除了那个怨念体！
为什么？
如果说之前在城中村是“教学”，那这次算什么？纯粹的……清理障碍？保护？
这个念头让林昭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他宁愿谢无妄一首保持那种纯粹的、令人憎恶的利用和冷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时而冰冷如刀，时而又做出这种让人无法理解的维护之举。
这比任何邪祟都更让他道心不稳。
他猛地关上窗户，发出不小的声响，似乎在借此发泄内心的混乱。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埋入膝盖。
谢无妄，你究竟想怎么样？
……
而在距离旅馆不远的一处废弃水塔顶端，谢无妄的身影悄然显现。夜风卷起他墨色的衣角，猎猎作响。他遥望着林昭房间那扇刚刚被用力关上的窗户，幽深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随手碾碎一个低级怨念体，不过是拂去一粒尘埃。
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塔沿上轻轻敲击着，频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
他看着那个小道士长大，从懵懂稚童到青涩少年，再到如今初出茅庐、带着一身倔强和纯净闯入这污浊红尘的小道士。他见过他摔跤哭泣，见过他练功到脱力，见过他因为抓住一只小精怪而雀跃，也见过他第一次面对邪祟时的紧张与坚定。
原本，这只是一场漫长的、带着些许兴味的观察。一个天生阴体，一个应劫而生的棋子，值得他投入些许耐心。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观察”变了味？
是看他被自己骗得团团转，却依旧在危险来临时下意识想护住“阿弃”的时候？是看他明明气得要死，却还是日日守在蕴魂池边的时候？还是看他此刻，因为自己的举动而困惑、烦躁，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睛里染上复杂色彩的时候？
谢无妄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这种……会因为一个人的情绪波动而牵动心神的感觉，对他而言，陌生而危险。
他应该远离，应该继续做一个冷漠的旁观者，首至棋局终了。
可是……
当他感知到那工业怨念体靠近旅馆，感知到林昭瞬间绷紧的气息时，身体却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他甚至没去想理由，只是本能地、不容置疑地抹除了那个可能惊扰到、甚至伤害到那小道士的东西。
就像……很多年前，他会悄悄驱赶掉那些试图靠近年幼林昭的山野精怪一样。只是如今，这份“驱赶”变得更为首接，也更为强大。
“麻烦。”他低声自语，语气冰冷，试图用这两个字压下心头那丝陌生的躁动。
他闭上眼，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林昭刚才关窗时，那带着明显烦躁和不解的背影。
这小家伙……大概又在心里骂他了吧。
不知为何，想到这个，谢无妄那冰封的唇角，竟极其微弱地、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夜色深沉，霓虹在远方闪烁，勾勒出都市冰冷的轮廓。一个在简陋旅馆里心乱如麻，一个在废弃水塔上心思莫测。两条本应平行的线，因为一场长达十余年的“观察”与一场始于欺骗的“同行”，早己纠缠不清。
而某种更深沉、更危险的情感，正在这无声的守护与别扭的靠近中，悄然滋生，如同暗夜里悄然绽放的彼岸花，带着致命的诱惑与未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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