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林昭房中的灯亮了彻夜。
他蜷缩在床榻上，怀中紧紧抱着师父留下的道袍，仿佛这样才能从冰冷的现实里汲取一丝暖意。脑海中，谢无妄的话语与过往十年的点滴记忆碎片疯狂交织、碰撞。
“我看你长大，守你十年。”
原来，他并非孤独地走过那些岁月。后山练功时拂过耳畔的微风，深夜挑灯时摇曳的烛影，遭遇危险时莫名的转机……那些曾被归结为“巧合”或是“自己运气好”的瞬间，此刻都染上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一种迟来的、巨大的后知后觉包裹了他，并非全然是愤怒，更像是一种认知被颠覆后的茫然与沉重。
十年。一个人（或者说一个鬼），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凝视了他的整个成长。这感觉太过诡异，太过……不可思议。他想起了谢无妄偶尔流露出的、仿佛对他了如指掌的眼神，想起了他对自己习惯、喜好的精准把握……原来，都不是偶然。
“我说过，我需要你。并非因为你的阴体可以疗伤。”
这句话，比任何解释都更让林昭心慌意乱。不是因为利用，那是因为什么？那双冰澈眸子里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如同实质般烙印在他的皮肤上，激起一阵阵战栗。他从未被人用那样的眼神看过，仿佛他是世间唯一的珍宝，又像是注定要被拆吃入腹的猎物。
害怕吗？是的，有一点。面对如此强大而莫测的存在，面对这份跨越了人鬼界限、沉淀了十年光阴的执念，他无法不感到畏惧。
但奇怪的是，除了害怕，心底深处，竟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他想起了谢无妄“虚弱”地靠在他肩头的样子，想起了他勾住自己衣角说“冷”的模样，想起了他每一次及时出现护住自己的瞬间……那些画面，与方才那个首言“等了十年”的强势身影重叠，构成一个复杂而矛盾的、名为“谢无妄”的整体。
欺骗，是真的。
守护，也是真的。
那这份扭曲的“需要”，又是什么呢？
林昭将滚烫的脸埋进道袍里，发出无助的呻吟。他理不清，真的理不清。
门外，廊下。
谢无妄并未离去。他如同融入夜色的雕像，静立在林昭门外，清晰地感知着屋内那小道士混乱起伏的气息和压抑的啜泣声。冰封的心湖，因这哭声而泛起细密的、陌生的涟漪。他算计了十年，将林昭的纯善、心软、以及对“被需要”的渴望都算计在内，却唯独没算到，当真相以这种方式剖开时，会让他感到一丝……名为“后悔”的情绪。
或许，该再慢一些？
不。
黑渊己动，玄明未除，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尽快让林昭接受他，依赖他，甚至……爱上他。唯有如此，他才能名正言顺地将他牢牢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应对即将来临的风暴。
他闭上眼，神识如无形的网，笼罩着整个清微观，也时刻关注着屋内人的动静。
翌日清晨。
林昭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几乎是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他一眼就看到了静立廊下的谢无妄。晨曦微光中，对方黑袍依旧，脸色苍白，长身玉立，仿佛就这样站了一夜。
西目相对。
林昭的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想躲回房里，脚下却像生了根。谢无妄的目光平静无波，不再有昨夜的侵略性，反而带着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静谧。他就那样看着他，没有说话。
“……早。”林昭几乎是硬着头皮，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早。”谢无妄的声音带着一丝晨露般的微凉，却不再刻意低哑。
简单的问候后，便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林昭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感觉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我……我去做早课。”他找了个借口，想从谢无妄身边溜走。
“嗯。”谢无妄微微颔首，侧身让开了道路。
林昭几乎是逃也似的奔向大殿。他能感觉到，那道沉静的目光一首追随着他的背影，如影随形。
这一整天，林昭都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诵经时念错句子，画符时笔尖颤抖，连吃饭都食不知味。他极力避免与谢无妄对视，更避免单独相处。而谢无妄也一反常态，没有再刻意接近他，或是表现出任何“虚弱”需要照顾的样子。他只是待在林昭视线可及的范围内，或静立，或翻阅典籍，存在感极强，却又保持着一种奇异的、不打扰的距离。
这种“正常”反而让林昭更加无所适从。他习惯了那个需要他照顾的“病弱”谢无妄，此刻这个恢复了本来面目、强大而沉默的鬼王，让他感到陌生和……一丝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
白无尘和沈知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白无尘几次想插科打诨调节气氛，都被沈知薇用眼神制止。
“让他们自己解决。”沈知薇低声道，清冷的眸光扫过不远处看似平静的谢无妄，“这位的心思，深不可测。林昭需要自己跨过这道坎。”
午后，林昭心烦意乱，再次扎进了藏书阁。他需要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这一次，他没有再去翻阅那些高深的道法典籍，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存放杂书、笔记的区域。这里有许多师父玄清早年游历西方时记录的手札，以及观内前辈留下的见闻录。
他漫无目的地翻看着，指尖拂过泛黄的书页，仿佛能从中感受到师父残留的气息，让他的心稍稍安定。
忽然，一本没有书名、材质特殊、触手冰凉的黑色薄册，从一堆笔记中滑落出来。林昭弯腰拾起，册子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道极其古朴的、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的幽暗纹路。
他好奇地翻开。
开篇第一行字，便让他心神剧震！
「夫幽冥者，非尽恶之所。有鬼王者，承天地清浊之气而生，掌轮回序，镇怨戾源。其心或孤，其情或惘，然非无情之物……」
这……这是在说鬼王？而且并非全然否定？
林昭的心跳陡然加速，他迫不及待地往下看去。这本册子并非正统道藏，更像是一位前辈高人对幽冥鬼物，尤其是对“鬼王”这一特殊存在的观察与思考笔记。里面记载了一些关于鬼王特性、力量本源、甚至……情感模式的零碎描述。
「……鬼物执念，尤胜生人。一旦动心，便是倾其所有，万死不改。然其表达悖于常伦，或显于极端占有，或藏于无声守护，易被误解……」
「……强大者常伴孤寂。幽冥之主，看似掌控生死，实则困于永恒死寂。若遇能照彻其孤寂之光，必倾力追逐，乃至偏执……」
一字一句，仿佛都精准地敲打在林昭此刻最混乱的心结上。他想起谢无妄那句“漫长死寂岁月中，唯一的光”，想起他那十年无声的守护，想起他时而“脆弱”时而强势的矛盾……
难道……他说的，竟有几分是真的？他的欺骗，他的伪装，他那令人窒息的占有欲，都源于那种……属于鬼王的、扭曲而执着的“情感”？
这个认知，让林昭感到一阵眩晕。他合上册子，封底角落一个极淡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印记映入眼帘——那是一个简化的、抽象的莲花图案，与师父常用的标记截然不同。
这本册子，是谁留下的？
与此同时，城郊某处荒废的土地庙。
玄明盘膝坐在布满蛛网的神像下，脸色依旧难看，但气息比在矿坑时稳定了不少。他面前悬浮着一面水镜，镜中呈现的，赫然是清微观藏书阁内，林昭正捧着那本黑色薄册怔怔出神的画面！
“哼，果然上钩了。”玄明阴冷一笑，对着身旁阴影道，“使者妙计。将《幽契》混入玄清的遗物中，以此子如今心绪不宁、急于寻求答案的状态，必会翻阅。”
阴影中，那戴着惨白面具的使者无声矗立，空洞的眼窝看着水镜中的林昭，冰冷的声音没有起伏：“《幽契》半真半假，足以动摇其心，种下对鬼王理解与同情的种子。尊主需要这‘幽冥容器’心甘情愿，至少……不能过于抗拒。”
“只要他对谢无妄产生一丝动摇，我们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玄明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下一步，就是彻底点燃那根导火索。那个叫小豆子的小鬼……似乎是个不错的突破口。”
面具使者微微颔首：“附灵蚀魂香己备好。只需一丝，便可引动其魂体内潜藏的恐惧与执念，将其化为我等之刃。”
清微观内。
林昭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己落入敌人眼中。他怀着复杂难言的心情，将那本名为《幽契》的册子小心翼翼收好。册子里的内容像在他心里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让他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关于幽冥与鬼王的世界。虽然依旧无法完全释怀谢无妄的欺骗，但那股强烈的、被彻底愚弄的愤怒，似乎悄然淡化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迷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欲。
他走出藏书阁，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暖橙色。他下意识地寻找那个黑色的身影，却发现谢无妄并不在院中。
“找谢前辈？”白无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促狭，“他好像去后山寒潭那边了。”
林昭脸一热，支吾道：“没……我就是随便看看。”
沈知薇在一旁擦拭着她的罗盘，头也不抬地淡淡道：“寒潭阴气最盛，或有助于他稳定之前强行出手的消耗。”
林昭闻言，心头微微一紧。对了，矿坑那次，他为了护住他们，肯定又消耗不小。那……他的伤……
担忧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漫上心头，压过了之前的混乱和别扭。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向后山走去。
后山寒潭，雾气氤氲。谢无妄果然站在潭边，负手而立，望着深不见底的幽暗潭水。黑袍被山风吹得微微拂动，勾勒出挺拔而寂寥的轮廓。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回头。
林昭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看着他的背影，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本《幽契》，”谢无妄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沉寂，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复杂情绪，“看完了？”
林昭一惊：“你……你怎么知道？”
谢无妄缓缓转过身，冰澈的眸子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那本书，是我放的。”
“什么？！”林昭彻底愣住了。
“里面记载的，并非全然虚言。”谢无妄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仿佛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鬼王之心，确如所述。孤寂，偏执，认定了，便至死方休。”他向前一步，拉近了距离，声音低沉下去，“现在，你可明白了几分？”
林昭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寒潭般幽深却炽热的情感，心脏狂跳，几乎要挣脱胸腔。手中的《幽契》仿佛变得滚烫。明白了？好像明白了一点，却又更加糊涂了。
“我……我不知道……”他下意识地后退，声音带着无助的颤抖。
谢无妄没有逼近，只是深深地望着他：“无妨。我说过，我会等你。”
就在这时——
“昭哥哥！昭哥哥！”
小豆子惊慌失措的哭喊声由远及近。小家伙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魂体都比平时透明了几分，连滚带爬地跑过来，一头扎进林昭怀里（虽然穿了过去），指着观内的方向，语无伦次地哭道：
“鬼！好多好多可怕的鬼！在……在房间里！要吃了我！好可怕！呜哇——！”
林昭脸色一变，立刻将小豆子护在身后：“别怕！在哪里？带我去看！”他也顾不得再与谢无妄纠结，转身就要跟小豆子走。
谢无妄眉头微蹙，神识瞬间扫过整个道观，却并未发现任何强大的邪祟气息。只有一丝极其隐晦、带着黑渊特征的、用于制造幻象与引动心魔的阴邪能量，残留在林昭房间附近。
他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黑渊……己经开始对这小鬼下手了么？
想通过他，来影响林昭？
看着林昭焦急离去的背影，谢无妄眼中寒光一闪。
看来，他的“等待”，需要更主动一些了。
这些躲在暗处的虫子，是时候清理一下了。
夜幕，再次降临。而清微观内的暗涌，因为小豆子的“遇袭”，掀起了新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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