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张浸透了墨汁的巨毯,缓缓覆盖了苍茫的黄土高原。白日的喧嚣与灼热渐渐退去,只剩下无边的寂静和从沟壑深处升起的凉意。远处,层层叠叠的梯田像巨人的阶梯,延伸至视线的尽头,在渐浓的夜色里只剩下黝黑的轮廓。风,是这里永恒的歌者,卷着细碎的黄土,掠过千沟万壑,发出低沉而呜咽的声响,诉说着这片土地亘古的贫瘠与坚韧。
陈默扛着沉甸甸的锄头,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沿着陡峭的羊肠小道,一步步向坡顶的家里挪去。他的身影在巨大的天幕下,显得格外单薄。汗水早己浸透了他那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色粗布衫,紧贴在少年尚未完全长成的脊梁上,勾勒出瘦削的线条。泥土的腥气混杂着庄稼叶子的青涩味道,裹挟着他。他抬起胳膊,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袖口粗糙的布料刮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微痛的刺痒。
今天一整天,他都在地里跟着父亲“抢墒情”——趁着前两天下过一场贵如油的春雨,尽快把最后几亩春麦种完。犁地、耙平、播种、埋土……每一个环节都依赖最原始的体力。他的手掌磨出了新的水泡,旧茧之上又叠了新茧,火辣辣地疼。肩膀被锄头压得又酸又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疲惫。
但当他终于爬上村口最高的那道山梁,习惯性地停下脚步,回头望去时,满身的疲惫仿佛被这苍凉壮阔的景色吸走了少许。村庄静卧在山坳里,零星亮起几盏昏黄的灯火,像是遗落在人间的几颗星星,微弱,却顽强。其中最暗的那一盏,就是他的家。
“默娃子,咋才回来?快洗把脸,吃饭了!”母亲李玉芹站在院门口那棵老槐树下张望,看到儿子的身影,连忙迎上来,接过他肩上的锄头。声音里带着心疼和催促。
“嗯,妈,这就好。”陈默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他走到院墙根下的大水缸旁,拿起飘瓠,舀起半瓢冰凉的井水,从头到浇下。刺骨的凉意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昏沉,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用力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
晚饭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昏暗的煤油灯下,一张斑驳的小木桌,围坐着一家人。中间是一大盆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一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还有一小筐杂面馍馍。这就是他们一家五口——父母、陈默、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一天劳作后的晚餐。
“爹,南坡那块地,明天应该能种完了。”陈默的父亲陈建国闷头喝了几口粥,才抬起黝黑爬满皱纹的脸,对儿子说道。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像脚下的黄土一样,承载着重压,却很少发出声音。
“嗯,我估摸着也是。种完了,就能歇半天。”陈默掰了一块杂面馍,塞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馍很糙,拉嗓子,得就着稀粥才能咽下去。
“歇啥歇?”母亲接口道,“后洼那亩玉米地,草长得比苗还高,得去锄了。还有,圈里的粪也该起了……”
生活就是这样,像一条看不见尽头的磨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推着人不停地往前走,没有停歇的时候。弟弟铁柱和妹妹丫丫还小,不懂大人的艰辛,为了咸菜里多的一滴油星子也能争抢起来,给沉闷的饭桌带来一丝生气。
陈默很快吃完了自己那份饭,帮母亲收拾了碗筷,便钻进了自己和弟弟共用的小偏房。房间狭小昏暗,土炕就占了大半。炕席是破旧的,露出了下面的黄土。唯一的“家具”是一个掉光了漆的木箱子,用来放他们少得可怜的衣物。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躺下休息,而是小心翼翼地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用油布包了好几层的东西。他走到窗边,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本边角卷曲、封面几乎烂得看不清字迹的书——《数论导引》。这是他在镇上废品收购站帮忙时,花了五毛钱“巨款”买来的。对他而言,这不是一本旧书,而是一个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密道。
书页泛黄发脆,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他的批注和演算过程,用的都是捡来的烟盒纸、废弃的作业本反面。那些抽象的符号、严谨的推理、奇妙的数学世界,是他对抗现实沉重最有效的武器。
但今晚,他有些心浮气躁。白天的劳累让他的眼皮首打架,书上的字迹也变得模糊。他轻轻合上书,重新包好,塞回原处。然后,他悄无声息地溜出院子,沿着熟悉的小路,再次爬上了屋后的那道山梁。
这里,是他的“观星台”。
当他仰面躺倒在尚带着白日余温的黄土上时,整个宇宙仿佛“轰”的一下,在他眼前炸开了。
城市的夜空是被灯光稀释的淡汤,而黄土高原的夜,是纯粹到极致的墨蓝,是深不见底的天鹅绒幕布。而点缀其上的,是穷尽人类语言也无法形容的璀璨星河。银河像一条波光粼粼的巨川,横亘天穹,无数颗星星密密麻麻地镶嵌其中,大的如钻石,光芒冷冽;小的如碎银,闪烁不定。它们安静地悬浮在那里,无声地运行,散发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每一次躺在这里,面对这无垠的星空,白天的辛苦、生活的窘迫、身体的疲惫,都变得渺小而不值一提。风依旧在吹,却不再呜咽,反而像一首空灵的背景音乐。西周万籁俱寂,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平稳而有力。
作者“寒江孤影叟”推荐阅读《学霸情侣成长记》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他认识很多星星。那是北斗七星,像一把巨大的勺子。那是织女星,隔着璀璨的银河,与对面的牛郎星遥遥相望。老师说过,牛郎星和织女星之间隔着16光年,就算每秒能飞三十万公里的光,也要走十六年。十六年……他今年十六岁,也就是说,他现在看到的织女星的光芒,是在他刚刚出生那年发出的。这是一种多么奇妙而令人敬畏的联系!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散开来。这些星星上面,有什么?是不是也像地球一样,有山有水?有没有人,也像他一样,在看着这边?数学书上说,宇宙是无穷大的。无穷大……到底有多大?像村子里的沙土一样数不清吗?还是像全中国的麦粒加起来那么多?他尝试着去想象,但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想象力在这种“无穷”面前,苍白得可笑。
数学,或许能解释这一切。他想起《数论导引》里关于质数的章节。质数,只能被1和自身整除的数,它们在自然数序列中,就像这星空中的星星,看似随机分布,却又似乎遵循着某种深奥的规律。比如,孪生质数,像一对永远相伴的星星吗?有没有一个最大的质数?还是说,质数也是无穷多的?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身下的黄土上划拉着,开始在心里默算:如果己知的最大质数是M,那么M的阶乘加一,这个数是不是质数?它肯定大于M,如果它是合数,那么它的最小质因数……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着,那些数字和符号仿佛活了过来,在意识的星空中排列、组合、碰撞。这种纯粹的思维游戏,给他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和满足,远比吃饱一顿饭、睡一个懒觉更甚。
这种时候,他会暂时忘记明天还要去锄草,忘记圈里等着起的粪,忘记弟弟妹妹快要交不起的学费。他的精神,挣脱了黄土的束缚,在无限的星辰和数学的法则中自由翱翔。
“默娃子,又看星星哩?”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浓重的乡音。
陈默吓了一跳,赶紧坐起身。是村里的老羊倌,陈三爷。他披着一件破羊皮袄,嘴里叼着旱烟袋,红色的火星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三爷。”陈默叫了一声。陈三爷是村里的“怪人”,年轻时走过西口,见过些世面,肚子里有不少故事,也认得几个字。
“嗯,”陈三爷在他旁边坐下,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望着星空,“这天上啊,好看是好看,可当不了饭吃。你看得再久,星星也不能给你掉下个白面馍馍来。”
陈默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三爷没有恶意,这只是老一辈人最朴素的认知。
“不过啊,”三爷话锋一转,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有些悠远,“我年轻时在外面跑,听人说,城里那些大学问家,就是靠着看星星、算数学,造出了能上天的飞机,能隔着千里万里说话的电报。学问,还是有用哩。”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飞机?电报?这些东西离他的生活太遥远了,遥远得像天上的星星。但三爷的话,像一颗火种,掉进了他早己埋藏了无数干柴的心田。
“三爷,您说,学这些,真能……改变命吗?”他忍不住问,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和颤抖。
“命?”三爷嗤笑一声,磕了磕烟袋锅,“命是啥?命就是这黄土,你把它攥在手里,它就是土,你把它撒到水里,它就成了泥。可你要是肯下力气,把它和上水,打成坯,就能盖起遮风挡雨的房子。”他指了指山下村子里那些低矮的土坯房,“读书学本事,就是那和泥、打坯的手艺。手艺好了,说不定就能盖起更高的楼哩。”
三爷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不早了,娃子,回去睡吧。明天还得下力气呢。”
陈三爷佝偻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陈默却久久没有动弹。他重新躺下,望着星空,心里翻腾着三爷的话。“盖起更高的楼”……那会是什么样的楼?能高到摸到这些星星吗?
他想起白天劳作时,为了分散注意力,他会在心里默默计算:一亩地需要多少种子?按照现在的行距和株距,最优的播种量是多少?如果每亩增产十斤,全村能多收多少粮食?这些粮食能卖多少钱?够弟弟妹妹上多久的学?……这些看似无聊的计算,却能让枯燥的体力劳动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数字,似乎有一种魔力,能把混沌的世界变得清晰、有序。
星空,数学,未来……这些念头在他十六岁的脑海里交织、碰撞。疲惫再次袭来,但这一次,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隐约的希望。他知道明天醒来,依旧要面对黄土,面对无穷无尽的农活。但此刻,仰望星空,他感到自己的心,似乎也变得和这夜空一样广阔。
夜更深了,星河缓缓西移。一颗流星拖着明亮的光尾,倏然划过天际,瞬间即逝,却在那深蓝色的幕布上,留下了一道短暂而惊艳的痕迹。
陈默闭上眼睛,把这片璀璨的星空,和心中那个由数字与公式构成的奇妙世界,一起封存在了梦里。
山下的村庄,最后几盏灯火也相继熄灭。万籁俱寂,只有高原的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吹着,吹过千沟万壑,吹过坡上少年单薄的身体,吹向那浩瀚无垠、蕴藏着无限可能的未来。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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