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咸阳宫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长街之上，一队铁甲卫士簇拥着一道高大身影，朝着城南的廷尉府疾行。
火把的光焰在冰冷的甲胄上跳跃，映出蒙恬坚毅如铁的侧脸。
冷风如刀，卷起他身后玄色的大氅，猎猎作响，仿佛是帝国的无声咆哮。
他手中紧握着那卷加盖了传国玉玺印泥的诏书，温润的触感仿佛还带着陛下的体温，但诏书的内容，却比这冬夜的寒风还要冰冷刺骨。
——令上将军蒙恬，亲审要犯李斯，务求尽得其党羽名单。
蒙恬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李斯的模样。
那曾是何等意气风发的一代权相。他曾亲手为大秦制定律法，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废分封，立郡县……可以说，帝国这座巍峨大厦的每一块基石，都烙印着李斯的名字。
昔日朝堂之上，他引经据典，舌战群儒，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如今，却己是廷尉狱中的阶下之囚。
帝王之怒，如九天雷霆，一旦落下，便是粉身碎骨。
蒙恬轻轻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胸中的一丝波澜被瞬间压下。他不是文臣，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权谋心术，他只知道一件事——陛下，是大秦的天。
陛下的敌人，就是他的敌人。
任何胆敢动摇帝国根基的蛀虫，都必须被碾碎！
“开门！”
廷尉府那扇厚重的青铜门前，卫士高声喝道。
沉重的吱呀声中，大门缓缓开启，一股混杂着血腥、腐臭与霉味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让身经百战的亲卫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廷尉李由早己等候在此，见到蒙恬，他神色复杂地躬身行礼：“末将参见上将军。”
蒙恬微微颔首，目光越过他，望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甬道。
“带路。”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情绪，简洁而有力。
李由不敢多言，提着一盏风灯，走在前方。火光只能照亮脚下三尺之地，更远处的黑暗里，仿佛潜伏着无数双怨毒的眼睛，和似有若无的呻吟哀嚎。
越往深处走，空气越是潮湿，墙壁上渗出的水珠带着一股腥气，脚下的石板黏腻湿滑。
这里是帝国最黑暗的角落，埋葬了无数秘密与生命。
终于，在最深处的一间牢房前，李由停下了脚步。
“上将军，人……就在里面。”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蒙恬挥了挥手，示意亲卫留在原地，自己独自上前，接过风灯。
昏黄的光线透过沾满污秽的栅栏，照亮了牢房内的一角。
稻草混着污泥，散发着恶臭。角落里，一个身影蜷缩着，披头散发，身上的囚服早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只剩下一片灰败。
听到动静，那身影微微一颤，缓缓抬起头。
借着灯光，蒙恬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怎样枯槁的脸啊！双颊深陷，嘴唇干裂，浑浊的眼球里布满了血丝，曾经闪烁着智慧与权谋光芒的眼神，此刻只剩下麻木与死寂。
若非那依稀可辨的轮廓，蒙恬几乎无法将眼前这个形容鬼魅的老者，与昔日那位衣冠楚楚、气度俨然的大秦丞相联系在一起。
“李相。”
蒙恬的声音在空旷的牢狱中响起，显得格外清晰。
听到这个称呼，李斯的身躯猛地一震，仿佛被针刺了一般。他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着，聚焦在蒙恬那张被火光映照的脸上。
“呵呵……呵呵呵……”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嘶哑难听，如同夜枭哀啼，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
“上将军……蒙恬……陛下是派你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吗？”
李斯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
蒙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将手中的诏书举到栅栏前，声音冷硬如铁：“奉陛下诏，前来问话。说出你的同党，可免五刑之苦。”
五刑，那是大秦最残酷的刑罚，能让最硬的汉子都化作一滩烂泥。
李斯的笑声更大了，笑着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与脸上的污垢混在一起，划出两道清晰的泪痕。
“同党？哈哈哈！我的同党？”
他猛地挣扎着，扑到栅栏前，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条，双目赤红地盯着蒙恬。
“我为大秦立过功！我为陛下流过血！”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凄厉如杜鹃泣血。
“这帝国的律法是我写的！这天下的文字是我统的！我辅佐陛下，东出函谷，横扫六合，焚书坑儒，哪一件不是为了帝国的万世基业！”
“可到头来……到头来……”
李斯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他死死地盯着蒙恬，一字一顿地说道：“到头来，还不如一条会摇尾乞怜的狗！”
这绝望的控诉，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一个听到的人心上。连门外的亲卫，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然而，蒙恬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的眼神依旧锐利如鹰，声音沉稳如山。
“你说的这些，是昔日的功。而你与赵高合谋，沙丘矫诏，另立胡亥，是今日的罪。”
“功是功，罪是罪。”
“蒙恬今日前来，只为陛下尽忠，奉诏问罪。”
这几句话，简短，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它们像是一盆冰水，浇灭了李斯心中最后一点不甘的火焰。
是啊，功是功，罪是罪。
帝王要你死，你的功劳再大，也只是史书上的一行字罢了。
李斯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了。
他松开抓住栅栏的手，颓然坐倒在地，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
“罢了……罢了……”
他喃喃自语，神情疯癫。
“你想知道？好，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
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说出一个个名字，从朝中大员到地方郡守，每一个名字都曾显赫一时。
蒙恬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身后的书记官奋笔疾书，将这些名字一一记录在竹简之上。
李斯的声音越来越低，神智也越来越混乱。
“……还有冯去疾，那个老东西，早就看我不顺眼了……”
“……我儿李由，他也……他也……”
他说到自己儿子的时候，终于泣不成声。
良久，他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光。
“上将军，你以为，扳倒了我，你们蒙家就能安枕无忧了吗？”
“你以为，这朝堂之上，就真的清净了吗？”
他发出一阵低沉的、如同诅咒般的笑声。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
李斯凑近栅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蒙恬耳边说出了一个名字。
说完，他便彻底下去，气绝身亡，双目却依旧圆睁，死死地望着牢房外那无尽的黑暗。
一代权相，就此落幕。
蒙恬沉默地站立了片刻，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这片污秽之地。
书记官将记录好的竹简恭敬地递了上来。
走出廷尉府的大门，冰冷的月光洒下，如同给大地铺上了一层寒霜。
蒙恬深吸一口气，胸中郁结的浊气似乎吐出了一些。
他缓缓展开手中的竹简，借着月光，目光从上至下，一个个扫过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名字。
冯去疾、冯劫……一个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庞大的家族，一场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
他的眼神始终平静，冷冽如冰。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竹简的末尾，看到李斯临死前吐露的最后一个名字时——
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帝国上将军，瞳孔骤然收缩！
一抹难以置信的惊骇之色，第一次浮现在他那张宛如刀削斧凿的脸上。
他手中的竹简，竟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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