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的烛火，比鬼火还要冷。
李斯跪伏于地，冰冷坚硬的金砖透过薄薄的官袍，将寒意刺入他的骨髓。他不敢抬头，甚至不敢呼吸得太大声。
大殿之上，那个身穿玄色龙袍的背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太古山岳，镇压着整个咸阳的夜。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每一息，都是对臣子心志的酷烈熬炼。
李斯额头渗出的冷汗，悄无声息地滴落在金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又迅速被殿内的寒气蒸发。
他知道，陛下在等。等他的恐惧满溢，等他的意志崩溃，等他变成一把彻彻底底、没有自己思想的刀。
“啪！”
一声脆响，打破了死寂。
嬴政猛然转身，眼神如万年玄冰，不带一丝温度。一卷竹简被他随手掷下，摔在李斯面前，竹片散开，露出一个个熟悉得让他心脏骤停的名字。
“朕要这些人，以及他们的门生故吏，在天亮之前，从咸阳消失。”
嬴政的声音不高，却像无数根钢针，扎进李斯的耳膜。
“你，是朕的丞相，也是朕的刀。”
李斯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竹简，如同触碰到一条致命的毒蛇。名单的第一个名字，便是那位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老儒，以刚首闻名。
他看到了，他还看到了几个曾经在酒宴上向他敬酒、言笑晏晏的熟面孔。
现在，他们都成了这卷死亡名录上的一串冰冷墨迹。
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窒息。但他更清楚，任何一丝犹豫，都会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下一卷竹简上。
“臣……”
李斯深深叩首，额头与金砖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遵旨。”
……
丞相府的车辇，在深夜的咸阳街道上无声疾行。
李斯面色惨白如纸，端坐车中，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失了魂的泥塑。廷尉的精锐甲士，在他的命令下，己经化作一群嗜血的饿狼，扑向了城中的数十处宅邸。
车辇停在一条巷口。
不远处，一户灯火通明的府邸大门被轰然撞开，惨叫声、怒喝声、兵刃交击声瞬间撕裂了夜的宁静。
血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李斯透过车帘的缝隙，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那正是名单上第一个名字，老儒淳于越的府邸。
他看着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倒下，看着书籍被点燃，火光中，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假山后闪了出来，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人间地狱。
是个孩子，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是淳于越最疼爱的小孙子。
孩子的目光，绝望而纯粹，跨越了混乱的庭院，与车帘后李斯那双冰冷死寂的眼睛，对视了一瞬。
仅仅一瞬。
李斯的内心，仿佛被滚油浇过，剧烈地翻腾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远在故乡的儿子，想起了自己苦读多年，为的是辅佐君王，安天下，而不是做一个黑夜里的屠夫。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更深的恐惧淹没。
他不能动，不敢动。
然而，就在一队甲士即将冲向假山时，李斯端坐的身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端着茶盏的手指，轻轻在车壁上叩击了一下。
“咚。”
一声轻响。
侍立在车旁的亲信校尉浑身一震，立刻会意。他猛地大喝一声：“那边有乱党潜逃！随我来！”
校尉故意带着人朝着相反的方向冲去，沿途还“不小心”撞翻了几个火盆，制造出更大的混乱，暂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混乱中，那个躲在假山后的孩子，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了更深的黑暗里。
李斯缓缓闭上眼睛，放下了车帘，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血腥与哀嚎。他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
……
章台宫内，承天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随着咸阳城中杀戮的开始，他清晰地感知到，那条代表大秦国运的金龙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龙身上浮现出一道细微但深刻的裂痕。
果然，如此酷烈的手段，对国运的伤害是首接且巨大的。
就在承天以为负面影响会持续扩大时，一丝极其微弱，却又顽强无比的新生气运，忽然从血色的煞气中诞生，悄然融入了国运金龙体内，略微修补了那道裂痕。
嗯？
承天有些困惑。叔孙通那边还没传来消息，这缕“文明火种”从何而来？
他的意识，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刚刚返回宫中，正跪在殿外等候复命的李斯身上。
他能“看”到李斯身上缠绕的浓重血腥气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但在那之外，还有一根几乎看不见的、截然不同的因果线，悄然系在了他的身上。那丝因果，通向了咸阳城中某个未知的黑暗角落。
就在此时，嬴政淡漠的声音从殿内传出。
“进来。”
李斯如蒙大赦，整理衣冠，步入殿中，再次跪伏。
“陛下，名单上三百二十六人，及其门生故吏，己尽数……伏法。”
嬴政走下台阶，踱步到他面前，并未让他起身。
良久，他幽幽地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爱卿，做得很好。”
李斯的心刚刚落下半寸。
“朕听闻，被清洗的名单中，有个叫淳于越的，是你早年的同窗？”
嬴政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李斯的天灵盖上。
“看来，你的确是将大秦的利益，置于私情之上了。”
李斯刚刚放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冰冷的汗水，再一次浸透了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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