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有为的茶杯里，还升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热气。
那是一只上好的白瓷杯，杯壁薄如蝉翼，绘着几笔写意的远山淡云。新沏的六安瓜片在清亮的茶汤中舒展着嫩绿的叶片，散发出清幽的豆香。这是他多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每日卯时三刻，必饮此茶，用以定神，用以开启这枯燥而又必须小心翼翼的一天。
就在方才，他还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准备品下第一口。
然而，就是现在，那平静无波的茶汤表面，忽然荡开了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
不是风吹的。
这密不透风的营缮司大殿里，连空气都是凝固的，死沉的。
那涟漪，源自于一种共振。源自于他握着茶杯的手，那无法抑制的、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的……颤抖。
陆有为的视线，僵硬地、一寸一寸地，从眼前的茶杯，越过堆积如山的玉简公文，投向了大殿的入口处。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在一瞬间被抽走了。
他听不见了仙吏们窃窃私语的抱怨，听不见了玉简翻动时的清脆响声，甚至听不见自己那颗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心跳。
他只能看见。
看见那片突兀地、蛮横地、闯入这片陈腐空间的……黑色。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黑色。是监察府制式劲装的颜色，是铁与血的颜色，是天条与刑罚的颜色。
那道黑色的身影，就立在那里，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将大殿门口透进来的天光，都劈成了两半。光影在他的身后，勾勒出一个沉默而又充满了压迫感的轮廓。
然后，他动了。
李达！
当这个名字如同烙铁般烫过陆有为的神魂时，他才猛然惊觉，自己握着茶杯的手，己经抖得筛糠一般。滚烫的茶水溅了出来，落在他的手背上，传来一阵灼痛，可他却毫无知觉。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地钉在了那个缓步走来的身影上。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的距离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精准而稳定。他脚下的青玉地砖，发出“嗒…嗒…嗒…”的轻响，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下一下，敲在营缮司所有仙官的心脏上。
他不是一个人。
在他身后，跟着十名身披玄甲、气息凛冽的监察天兵。他们就像十尊从九幽深处走出的杀神，沉默地、整齐地跟随着，他们身上那股毫不掩饰的煞气，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整个大殿都笼罩其中。原本还算宽敞的大殿，因为这十一个人的进入，瞬间变得拥挤、逼仄、令人窒息。
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沼泽。
每一个仙吏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僵在原地。有人手里还举着玉简，有人嘴巴微微张开，有人脸上的表情还凝固在上一刻的错愕与不解。他们像一群被施了定身术的木偶，唯一能动的，只有那随着李达的脚步而缓缓转动的眼球。
李达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他看到了曾经对他阿谀奉承的同僚，此刻脸上写满了惊恐。
他看到了曾经对他冷嘲热讽的对头，此刻正拼命地低下头，恨不得将自己缩进桌案底下。
他看到了这间他工作了五百年，熟悉到每一个角落都布满了他汗水与屈辱的屋子。
最后，他的目光，穿过了所有惊恐、畏惧、呆滞的脸，精准地落在了主位之后，那个脸色煞白如纸、手足无措的老上司身上。
陆有为。
李达的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算不上是笑容的表情。
他没有停步。
他径首穿过人群，那些仙官如同摩西眼前的红海，下意识地、仓惶地向两边退开，为他让出了一条笔首的通道。
通道的尽头，就是陆有为那张宽大的黄花梨木玉案。
“嗒。”
最后一声脚步落定。
李达停在了玉案前，与惊魂未定的陆有为，相隔不过三尺。
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缓缓抬起手，从腰间解下了那块玄铁令牌。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那块通体漆黑、样式古朴的铁牌上。
没有人不认识那是什么。
那是监察天君闻太师的副牌，是代天巡狩的钦差令！
然后，在所有人死死屏住的呼吸中，李达松开了手。
啪！
一声清脆的、响亮的、毫无征兆的声响，在这落针可闻的大殿中轰然炸开！
那块沉重的玄铁令牌，被他随意地、甚至带着几分轻慢地，丢在了陆有为的玉案上。
令牌砸在光洁的玉石案面上，发出的声音，像是一道惊雷，又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它砸翻了陆有为那杯还冒着热气的茶。
滚烫的茶水混着嫩绿的茶叶，瞬间流淌了一桌，将一份刚刚批阅了一半的公文浸透、污损。那上好的白瓷茶杯，在桌面上滚了两圈，“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一道清晰的裂痕，出现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李达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桌面，看着被热茶烫得猛然缩手的陆有为，脸上的笑意，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温和的、谦卑的、甚至带着几分晚辈见到长辈时应有恭敬的笑容。
一如五百年来，他每一次向陆有为汇报工作时的模样。
他微微俯下身，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清的、亲切无比的语气，轻声问道：
“陆大人，几日不见，别来无恙啊？”
这句问候，像是一股来自九幽的寒风，瞬间吹散了陆有为身上所有的热气。
他看着桌上那块散发着冰冷气息的玄铁令牌，那深刻的“监察”二字，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两只狞笑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他又抬起头，看向李达那张带着微笑的脸。
那张脸，明明还是熟悉的脸，可不知为何，却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可怕。那双曾经总是带着谦卑和顺从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和戏谑。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气，从陆有为的脚底板，沿着脊椎，疯狂地向上窜去，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尊严。
他想起了三天前，自己是如何毫不犹豫地将李达推出去当替罪羊。
他想起了自己是如何暗中授意，让监察府的人对李达“不必客气”。
他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在这张桌案上，签下了那份足以让李达永世不得翻身的定罪文书！
一幕一幕，如同最锋利的刀，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切割。
“我……”
陆有为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干涩的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的嘴唇哆嗦着，脸色由白转青，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
他眼中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
李达依旧微笑着，耐心地看着他，仿佛在欣赏一件自己亲手捏造的、正在崩溃的艺术品。
终于，那股足以压垮神魂的恐惧，彻底摧毁了陆有为最后的防线。
他双腿一软，膝盖不受控制地弯了下去，整个人“咚”的一声，几乎要在地，幸好双手及时撑住了桌案的边缘，才没有当众跪下。
可即便如此，他那副失魂落魄、摇摇欲坠的模样，己经比跪下，更加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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