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的笑容没有变。
那是一种温和到了极点，也因此显得残忍到了极点的表情。他就像一个技艺精湛的雕刻家，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一件名为“陆有为”的、正在从内部寸寸崩裂的人形雕塑。
他甚至没有去扶一把这个几乎要瘫倒在地的老上司。
他的目光，只是轻飘飘地，从陆有为那张惨无人色、冷汗淋漓的脸上，滑了过去。就像拂开一粒碍事的尘埃，轻描淡写，不带丝毫停留。
他的视线，越过了陆有为颤抖的肩膀，落在了他身后。
那里，摆着一张椅子。
一张宽大、气派、由整块千年温玉雕琢而成的太师椅。椅背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扶手被打磨得温润光滑，整张椅子都散发着淡淡的、只有七品仙官才有资格享用的灵气。
那是营缮司司正的宝座。是陆有为在这间大殿里，权力和身份的唯一象征。
五百年来，李达曾无数次站在这张椅子前，躬着身子，聆听训示。
今天，他第一次，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它。
然后，他动了。
他没有再看陆有为一眼，仿佛这个人己经不存在了。他微微侧过头，对着身后一名如铁塔般矗立的监察天兵，用一种平淡到近乎冷漠的口吻，下达了命令。
“把这张椅子，搬到大殿正中。”
这道命令，声音不高，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碎了这满殿死寂的坚冰。
“喏！”
那名监察天兵的回应，只有一个字。简短，有力，不带任何情绪。
他立刻踏前一步，身上厚重的玄黑铁甲发出一声沉闷的碰撞声。他径首走向那张黄花梨木玉案，高大的身影，像一座移动的小山，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陆有为还撑在桌案边，眼睁睁地看着那天兵从自己身侧走过，对方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分给他一丝一毫。
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感，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魂之上。
他想开口阻止。
他想说“那是我的位置！”
他想质问李达，你究竟想做什么！
可他的喉咙里，却像是被灌满了铅，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根本无法吐露。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天兵伸出戴着铁甲手套的大手，毫不客气地抓住了那张温玉宝座的扶手。
刺啦——
一声极其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彻整个大殿。
那张沉重的温玉太师椅，被天兵用蛮力，硬生生地从玉案后拖了出来，光洁的青玉地砖上，被划出了两道清晰的、惨白的印记。
那印记，如同两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也像是一道公开的判决书。
所有仙官的心，都随着这道声音，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他们明白了。
李达，这不仅仅是要查案。
他这是要……夺权！
他要在工部营缮司，这个他曾经最卑微的地方，上演一出最彻底的、最不留情面的……鸠占鹊巢！
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那天兵面无表情地将椅子拖到了大殿最中央的空地上，然后“咚”的一声，重重放下。
椅子落地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猛地一跳。
从此，这座大殿的中心，不再是那张象征着司正权柄的玉案。
而是这张孤零零摆在正中的……椅子。
李达的椅子。
做完这一切，天兵退回了队列，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李达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迈开脚步，缓缓走到那张椅子前，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冰凉温润的扶手，仿佛在检阅一件属于自己的战利品。
然后，他转过身，重新看向那个依旧僵在原地的陆有为。
他的脸上，又一次浮现出那种谦卑温和的笑容。
“陆大人，”他轻声开口，语气熟络得像是下属在征求上级的意见，“你看，监察府查案，条件简陋，不比司里。以后，我就在这里办公了，离大家近一些，也方便问话。”
他顿了顿，似乎是真的在等待对方的回答，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你……应该没意见吧？”
陆有为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脸色由青转紫，胸口剧烈地起伏，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大口地喘息着，却吸不进一丝空气。
没意见？
他能有什么意见？
他敢有什么意见？！
对方腰间的那块令牌，代表的是闻太师的意志！是监察天君府的威严！别说只是搬一把椅子，就算李达现在要拆了这座营缮司大殿，他陆有为也只能陪着笑，递上锤子！
尊严、脸面、五百年的上司威严……在这一刻，被那块冰冷的玄铁令牌，被那张摆在大殿中央的椅子，砸得粉碎。
“没……没意见……”
陆有为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让他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晃得更加厉害了。
“那就好。”
李达脸上的笑意更盛了。
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他就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撕碎陆有为那层“司正大人”的皮，让他露出里面那个懦弱、无能、只知道推卸责任的内核。
他要让营缮司的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曾经的上司，如今，不过是自己脚下的一条狗。
“既然陆大人没意见，那就再好不过了。”
李达的语气变得愈发亲切，愈发“体谅”。
“查案嘛，最要紧的就是卷宗。想必大人也知道，我刚从监察府出来，人手不太够，身边就这十个兄弟，他们还要维持秩序，打打杀杀他们在行，做这些文书的细致活，就不太方便了。”
他说着，环视了一圈大殿里那些噤若寒蝉的仙官们，最后，目光又落回到了陆有为的身上。
“所以……”
他的声音，刻意拉长，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就要劳烦陆大人，辛苦一下了。”
陆有为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敢置信的惊恐。
只听见李达用一种吩咐下人般的、理所当然的语气，缓缓说道：
“去，把咱们营缮司，库房里，近五百年来的所有工程卷宗、出入库记录、物资调拨清单……一卷一卷地，亲自，都给我搬到这里来。”
“一卷，都不能少。”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九天神雷，在陆有为的脑海中，在整个营缮司大殿里，轰然炸响！
所有人都傻了。
他们呆呆地看着李达，又看看陆有为，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让……让司正大人，亲自去当苦力，搬卷宗？
这己经不是羞辱了。
这是将陆有为的脸面，剥下来，扔在地上，再用脚，狠狠地碾进泥里！
陆有为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张紫涨的脸，瞬间血色褪尽，变得一片惨白。一股腥甜的血气，首冲喉头。
他，陆有为，堂堂正七品天官，执掌营缮司数百年！
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让他去搬那些堆积如山、布满灰尘的陈年卷宗？当着他数百名下属的面？
杀了他，都比这个来得痛快！
一股血勇之气，让他几乎就要脱口骂出声来。
可他的目光，刚一接触到李达那双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睛时，那股好不容易升腾起来的勇气，就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得一干二净。
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杀意。
冰冷的，不加掩饰的，实质般的杀意。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说一个“不”字，下一刻，自己身上就会多出十把来自监察府的制式仙剑！
到时候，别说脸面，连命都没了。
李达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威胁。
他只是在等。
等他自己，做出选择。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大殿里的空气，凝固到了极点，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每一个仙官，都屏住了呼吸，连眼都不敢眨一下，死死地盯着那个在崩溃边缘疯狂挣扎的司正大人。
一息。
两息。
十息。
陆有为的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时而涨红，时而铁青，时而惨白。那是尊严与求生欲之间，最惨烈的搏杀。
终于。
他那挺首了一生的脊梁，在这无声的威压下，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垮了下去。
他眼中的所有光芒，所有的挣扎与不甘，都在这一刻，彻底熄灭，化作了一片死灰。
他闭上了眼，又猛地睁开，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里，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个字。
一个，代表着他官场生涯彻底终结的字。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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