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的手指，下意识地着白玉酒杯的杯底。那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痕，像一道冰冷的烙印，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他没有立刻回答瑶光仙子的问题，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月光纱幔之外，瑶池的水面波光粼粼，反射着天庭万年不变的、虚假而璀璨的光芒。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一声叹息里，蕴含了五百年的辛酸与无奈，真实得连他自己都快要信了。
“仙子有所不知。”李达收回目光，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与萧索，“我那位故友，他……是个天才。”
瑶光仙子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她身体微微前倾，那双能看透人心的星眸里，好奇之色更浓了。她就像一个最高明的猎手，嗅到了故事里那丝不寻常的血腥味。
“天庭从不缺天才。”她轻声说道，话语像是在引诱，“但能让李主事如此挂怀的，想必不是寻常人物。”
“他叫墨规。”李达说出这个名字时，眼神变得飘忽，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工部营缮司有史以来，最惊才绝艳的仙匠。他不用笔，而是用神识首接在玉简上构图，他画的不是图纸，而是一首首用琼楼玉宇写就的诗篇。他经手的工程，每一处卯榫，都暗合天道；每一道梁柱，都堪比法宝。”
李达的语气里充满了真诚的、不加掩饰的敬佩。这并非完全是表演，对于墨规的才华，他的确是发自内心地承认。唯有最真实的细节，才能编织出最完美的谎言。
“听起来，是位了不起的人物。”瑶光仙子点了点头，纤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有韵律的“叩叩”声，催促着他继续。
“是啊，了不起。”李达苦笑一声，端起面前那杯桂花酿，却只是看着，没有喝。酒液在杯中微微晃动，映出他脸上落寞的神情。“可仙子您知道，天才，总是有着天才的偏执。墨规大人他……追求极致的完美，容不得半点瑕疵。”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分享秘密的亲近感。
“就拿这次的南天门来说，他设计的‘九龙盘天柱’，理论上，若是以他图纸上标明的‘北海万载玄晶铁’为主材，辅以‘东海千年珊瑚金’，再由九九八十一位真仙日夜祭炼，一旦建成，别说是一只猴子，便是上古大巫亲至，也休想撼动其分毫！”
瑶光仙子的眼睛亮了。她捕捉到了关键词——“理论上”。
“可凡事，最怕的就是理论上。”她不动声色地接话道，像是在为李达的故事，递上最合适的台阶。
“仙子说得是啊。”李达重重地叹息，仿佛胸中郁结着万千愁绪，“图纸是完美的，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完美的事情？‘北海万载玄晶铁’？那等神物，自上古大战之后，便己绝迹。我们去哪里寻？退而求其次，他要求的‘东海千年珊瑚金’，也同样是稀世奇珍。”
他停顿了一下，给瑶光仙子留出了思考和联想的空间。整个雅间里，只剩下窗外缥缈的仙乐，和李达那沉重的、仿佛能压垮人的呼吸声。
“负责供应材料的东海龙宫，想必也是尽力了。”李达的语气变得非常“公允”，像是一个努力在为所有人开脱的和事佬，“他们或许也有自己的难处，府库空虚，实在拿不出图纸上要求的神材。最后送来的，虽然也是上等仙料，可比起墨规大人的要求，终究是差了那么一点意思。”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
但瑶光仙子是何等人物？她瞬间就明白了这“一点意思”背后，所能掀起的万丈波澜。
“所以……”她拖长了语调。
李达脸上的惋惜之情，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他将那杯未动的桂花酿，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所以，一首本可流传万古的诗篇，却因为写在了一张有瑕疵的纸上，而功亏一篑。”他摇着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墨规大人心高气傲，眼见自己的心血因为材料的问题而毁于一旦，心灰意冷之下，竟在项目竣工的第二日，便自行兵解，转世去了。只留下这么一个看似华丽，实则根基不稳的南天门，和一个……烂摊子。”
故事讲完了。
雅间内，陷入了一片长久的沉默。
李达没有再说话，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面前那杯酒，扮演着一个为故友之死而神伤的、忠厚的小吏。
他没有说一句谎话。
墨规确实追求完美。龙宫的材料确实不达标。墨规也确实死了。南天门也确实倒了。
他只是用一种巧妙的、饱含情感的叙述方式，将这些毫不相干的“事实”，用一根名为“因果”的毒线，串联了起来。
他塑造了一个偏执的技术狂，一个无奈的供应商，和一个悲剧的结尾。
而他自己，则是那个唯一洞悉真相，并为此扼腕叹息的旁观者。
许久之后，一声轻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呵……”
瑶光仙子笑了。那笑容，如同冰封的湖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明媚，却又带着一丝冰冷的锋利。她那双美丽的星眸中，没有半分同情，反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属于商人的兴奋光芒。
“李主事，”她端起自己的酒杯，向李达遥遥一敬，“你讲的这个故事，我很喜欢。”
李达抬起头，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疑惑和不解。
瑶光仙子却没有理会他的表演，自顾自地说道：“一个好故事，要能流传开来，需要具备三点。其一，要有足够分量的人物，工部仙匠，东海龙王，分量够了。其二，要有令人扼腕的冲突，天才的陨落，够了。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它要能让听故事的人，在里面找到自己想听的东西。”
她用纤细的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那些和墨规大人一样怀才不遇的仙官，会同情他。那些被龙族压了一头的仙神，会幸灾乐祸。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则会乐于见到工部和龙宫之间出现裂痕。李主事，你这个故事，几乎满足了所有人的需求。它……会传得很快。”
李达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但他脸上依旧保持着那副苦涩的神情：“下官只是……有感而发，为故友不值罢了。”
“我明白。”瑶光仙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放下酒杯，身体前倾，那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也随之靠近了几分，带着一丝沁人心脾的危险，“不过，要让全天庭的人，都在最短的时间里，听到这个悲伤的故事，可是需要不少……‘润笔费’的。”
这才是真正的议题。
李达心中早有准备，他立刻躬身道：“仙子若能让墨规大人的‘才华’不至埋没，下官……愿以工部营缮司的名义，为广寒宫特批一批‘七彩云锦’的用料额度。我知道，仙子们纺织月光纱，正缺此物。”
瑶光仙子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七彩云锦！
那是织女们的专供之物，等闲的部门，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工部虽然有额度，但也卡得极死。她为此事，己经疏通了许久，都未曾办妥。
她看着李达，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七品小官。
他不仅会讲故事，更懂得如何精准地收买人心。
瑶光仙子缓缓地靠回了椅背，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清冷而疏离，仿佛刚才那个兴奋的商人从未出现过。她端起面前那杯桂花酿，每一个动作都恢复了最初的优雅与从容。
“三天之内，”瑶光仙子看着李达，将杯中那澄澈的酒液，一饮而尽，“天庭但凡有耳朵的，都会为墨规大人的‘才华’，感到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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