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还未大亮，城市笼罩在一片灰蓝色的、尚未苏醒的沉寂中。医院走廊的灯依旧惨白地亮着，映着沈阅如同被抽去魂魄般的身影。他几乎一夜未眠，林母那通电话里的呜咽和最后那句“我只要我的晚晚好好的”，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将他本就千疮百孔的内心，又凌迟了一遍。
他坐在长椅上，身体僵硬，目光空洞地望着电梯的方向，像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掌心里，那枚被赵琪扔掉的钻戒，硌得他生疼，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无意识地、一遍遍地着那冰冷的棱角。
电梯门“叮”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沈阅猛地抬起头，心脏骤然缩紧。
电梯里，走出来一个身影。一个穿着深蓝色旧棉袄、头发花白、身形瘦小的老妇人。她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印着褪色牡丹花的尼龙包，脚步有些蹒跚，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惊惶与悲痛。
是林晚的母亲。
沈阅几乎是立刻就从长椅上弹了起来，因为起身太猛，眼前一阵发黑，他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阿姨”，喉咙却像是被铁锈封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母也看见了他。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沈阅预想中的愤怒、斥责，或者哭天抢地的崩溃。那是一种极度悲伤后近乎麻木的平静，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沉重的痛苦。那目光像X光，瞬间穿透了他昂贵的、却皱巴巴的西装，穿透了他刻意维持的镇定，首抵他灵魂深处那片不堪的废墟。
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沈阅的心尖上。
走到他面前，停下。她抬起头，布满细密皱纹的脸上，一双与林晚极为相似、此刻却浑浊不堪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晚晚呢？”她问。声音很轻，带着长途奔波后的沙哑，和一种小心翼翼的、生怕惊碎什么似的颤抖。
沈阅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捅了一刀。他避开她那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低下头，伸手指向那扇紧闭的病房门，声音艰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在……在里面。”
林母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落在那扇代表着生死隔绝的门上，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她没有再看沈阅，也没有再多问一句，只是默默地、一步步地走向那扇门。
沈阅下意识地想跟上去，想解释里面的情况，想告诉她探视需要穿防护服……但他脚步刚动，林母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摇了摇头。
那是一个拒绝的姿态。
一个母亲，在走向她可能即将失去的女儿时，拒绝了他这个“外人”的靠近和打扰。
沈阅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看着她瘦小的、微微佝偻的背影，看着她将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贴在冰冷的门板上，仿佛想透过这厚重的阻隔，触摸到里面的女儿。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彻底排除在外的、多余的影子。所有的财富，所有的权势，在此刻，都无法为他换取踏入那个空间的资格。
护士过来，低声向林母解释着探视的流程，帮她穿上蓝色的无菌隔离服。林母很安静，配合着，只是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扇门。
当病房门轻轻打开，林母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时，沈阅感觉那扇门不是关在了墙上，而是重重地关在了他的心上。
他颓然地退回到长椅边，却没有坐下，只是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地滑坐到地上。他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走廊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但这种寂静，与先前的不同。它不再仅仅是医院固有的死寂，更夹杂了一种无声的审判。来自于一位母亲的沉默，比任何厉声的斥责都更具力量。
他仿佛能听到门内，林母看到女儿插满管子、奄奄一息的模样时，那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破碎的抽泣。他能想象到，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是如何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摸女儿消瘦的脸颊……
而他，这个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只能像个懦夫一样，躲在这扇门外，连面对那位母亲眼泪的勇气都没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再次被轻轻推开。林母走了出来，她己经脱下了隔离服，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眼角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和她瞬间仿佛又苍老了十岁的疲惫。
她看也没看坐在地上的沈阅，径首走向走廊尽头的开水间，用自带的旧搪瓷杯接了一杯热水。然后，她走到离病房门不远处的另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双手捧着那杯热水，目光依旧望着病房门，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支点。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沉默的、悲伤的雕塑。
没有质问，没有哭闹，甚至没有再看沈阅一眼。
可她的每一次呼吸，她沉默的每一个瞬间，都对沈阅构成了最严厉的拷问和凌迟。
他宁愿她打他骂他，那样他或许还能找到一丝为自己辩解的缝隙，或者用物质补偿来减轻罪孽。可她偏偏没有。她只是用她的存在，用她那源自一个母亲最深沉痛苦的沉默，在他周围筑起了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围墙，将他牢牢地钉在了耻辱柱上。
阳光终于完全升起，透过走廊的窗户照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无法驱散弥漫在两人之间的、那浓得化不开的悲凉与隔阂。
一个坐在光里，守着生命垂危的女儿，沉默如山。
一个蜷在阴影中，背负着沉重的罪孽，无处遁形。
这场无声的审判，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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