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CMO的低沉嗡鸣，在医院的走廊里持续了整整七天。
这七天，对沈阅和林母而言，是生命被量化成最冰冷数据的七天。每一天，助理都会沉默地将一份费用清单送到沈阅手中，上面的数字足以让任何一个中产家庭瞬间破产。沈阅只是扫一眼，签个字，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仿佛那只是一张普通的收据。他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感知，都系在那扇门内，系在那台钢铁巨兽维系着的、脆弱的生命体征上。
他学会了看监护仪上那些复杂曲线的意义，能分辨出哪些波动是正常的，哪些是需要立刻警惕的危险信号。他配合护士记录着林晚每小时出入液量，观察着她瞳孔对光反射的微弱变化。他甚至能在医生查房时，用沙哑的声音准确地描述出林晚前一晚体温的细微变化和肢体偶尔出现的、不易察觉的僵首。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沈总，他成了一个最虔诚、最专注的见习护工，守护着他此生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项目”。
林母看着他的变化，沉默依旧，但那沉默中，尖锐的冰棱似乎在慢慢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混杂着无奈和一丝极淡认可的默然。她会在沈阅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肌肉痉挛时，递过去一瓶拧开盖子的水；会在夜里坚持让他去陪护床上躺一会儿，哪怕只是一两个小时，由她来守着。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被巨大苦难锻造出的、奇异的默契。
第八天早上，主治医生带着几位科室主任进行了联合会诊。沈阅和林母被请到医生办公室，听着专家们用各种专业术语讨论着林晚的病情。那些词语大多晦涩难懂，但沈阅捕捉到了几个关键信息：感染指标持续下降，炎症风暴得到初步控制，肺部影像学显示渗出有吸收迹象……
他的心脏，随着这些词语，一点点从冰封的谷底向上攀升。
最后，主治医生看向他们，语气是连日来少有的、带着一丝确定性的沉稳：“经过评估，我们认为，可以尝试逐步降低ECMO的支持力度，进行撤机试验。如果她的心肺功能能够承受，我们就会撤除ECMO。”
撤机！
这两个字，像一道强烈的光，瞬间刺破了连日的阴霾！
沈阅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才勉强克制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呐喊。林母则用手死死捂住嘴，眼泪瞬间奔涌而出，但这一次，是喜悦的、充满希望的泪水。
撤机试验，是一场比上机时更加惊心动魄的博弈。医生们需要像最精密的钟表匠，一点点调低那钢铁羽翼的力量，将呼吸和循环的重担，重新交还给林晚自身那饱受摧残、却仍在顽强跳动的心脏和千疮百孔的肺。
整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二十个小时。
沈阅和林母就守在病房外，一步未曾离开。他们听着里面仪器参数调整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听着医生们短促而专业的交流，心也随着那支持力度的降低，一次次地悬起，又一次次地在确认林晚生命体征平稳后，略微放下。
那台曾带来巨大希望的ECMO机器，此刻它的嗡鸣声每减弱一分，都代表着林晚向着“活着”这个目标，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终于，在第二天的凌晨，当天边再次泛起鱼肚白时，主治医生走了出来，尽管满脸疲惫，嘴角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浅浅笑意。
“成功了。”他言简意赅地对望眼欲穿的两人说道，“ECMO，顺利撤除。她的自主呼吸和循环功能，暂时稳定。”
嗡——
那持续了七天七夜、仿佛己成为世界背景音的低沉嗡鸣，戛然而止。
走廊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近乎真空的寂静。
沈阅怔怔地站在原地，耳朵里因为那熟悉声音的消失而产生了短暂的耳鸣。他愣了几秒钟，然后，猛地转过身，一把将身旁同样呆住的林母紧紧抱住！
那是一个毫无预兆的、用尽全力的拥抱。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带着连日来积压的所有恐惧、无助、以及此刻喷薄而出的巨大庆幸！
林母被他抱得愣住了，身体僵硬了一瞬，但很快，她也伸出手，用力地回抱住了这个让她女儿吃尽苦头、却又在此刻与她共同守候到黎明的男人。她的泪水浸湿了他早己不复光鲜的西装肩头，发出了压抑的、喜悦的哭声。
他们没有说话，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多余。
那令人窒息的、代表极致生命支持的钢铁羽翼，终于脱落了。
它带走了令人绝望的天文数字，也带走了一段与死神贴身肉搏的、最黑暗的时光。
沈阅松开林母，通红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他看向那扇病房门。里面，林晚依旧需要呼吸机辅助，依旧虚弱，依旧前途未卜。
但，她不再需要那台冰冷的、代表最后手段的机器了。
她用自己的力量，赢回了呼吸的权利。
阳光终于完全挣脱了云层的束缚，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洒下大片大片的、温暖而真实的光芒，将相拥而泣的两人，和那扇终于卸下最沉重负担的病房门，一同笼罩其中。
黑夜己然过去。
虽然白昼依旧漫长，康复之路依旧布满荆棘。
但至少，那对强行嫁接的、冰冷的钢铁羽翼，己经卸下。
剩下的，是生命自身，那虽然残破、却依旧渴望飞翔的，脆弱而坚韧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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