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门的黎明裹着咸涩的海风,中心广场的石板路还凝结着昨夜的寒霜。天未亮透时,黄包车车夫老李就拉着空车候在街角,车把手上挂着的褪色红绸子随着晨风轻轻摇晃;卖菜的张大妈把竹筐里的青菜码了又码,干枯的手指时不时着菜叶子上的露水;报童阿虎攥着油墨未干的报纸,"共党要犯今日伏法"的标题刺得他眼眶发酸。
人群像潮水般从西面八方涌来。赵岩教过的学生们挤在最前排,肖子文紧紧抱着用蓝布包好的作文本,那里面夹着赵老师批改时写下的红笔批注;抱着孩子的妇女们用身体护着年幼的孩童,最前排的位置是那位步履蹒跚的李奶奶;角落里,还有几个穿着长衫的进步人士,他们压低帽檐,袖中藏着用油纸包裹的传单。
叶危和任沐肖站在距离刑台二十步远的地方。叶危站在石阶旁,黑色大衣领口竖得老高,银表链在袖中无声缠绕。他的目光扫过人群中几个熟悉的面孔,那是混在其中的地下党同志,他们的眼神交汇间,传递着无声的默契。任沐肖的旗袍下摆扫过沾满煤屑的石阶,不由得想起昨夜那封赵岩妻女的来信,信纸上还沾着江南的梅雨气息。
八点整,军靴踏地的声响由远及近。铃木挎着军刀走在最前面,三角眼扫视着人群,嘴角挂着残忍的笑意。赵岩被两名宪兵架着,他的长衫被鲜血浸透,脸上的淤青让原本儒雅的面容变得狰狞,但仍挺首脊梁,脚步沉稳得走向讲台。
"赵老师!"不知谁先喊了一声,瞬间引爆了全场。学生们往前涌动,却被铃木的副官用枪托狠狠推倒在石阶上。
"八嘎!"铃木穿着崭新的军装,樱花肩章在晨雾中泛着冷光。他抬手示意,三发空弹在广场上空炸响,"肃静!"铃木的副官朝天鸣枪,枪声撕裂了凝滞的空气。人群中传来了孩童的啼哭,但很快就被更压抑的抽泣声所淹没。任沐肖看见李奶奶拄着拐杖,浑浊的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肖子文攥着作文本的手在发抖,指节泛白。
"赵老师,还有什么遗言?"铃木掏出怀表,故意将表盖开合得咔咔作响,"说出来,或许能让你死得痛快些。"
赵岩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忽然笑了,他就站在阳光下。"我一个人,不算什么。"赵岩额角的血沫顺着下巴滴落,在石板上砸出细小的坑洼。他先看向粮油庄的王掌柜,声音沙哑却清晰:"老王,以后别总用八两秤换一斤米,街坊邻里的......"他的声音沙哑却清晰,"我们屯门人,最讲究个'实诚'!"
菜摊前的王掌柜捂住脸痛哭:"老赵,我对不住你!往后我秤上少一两,天打五雷轰!"
"子文同学,"赵岩望向挤在最前排的少年,"你的《论少年之志》写得极好,以后要替老师多写些好文章。"
肖子文猛地跪下,膝盖撞在石板路上发出闷响:"老师!我一定考上军校,一定会!"
最后,赵岩的目光落在颤巍巍的李奶奶身上,声音突然柔和下来:"您腿脚不好,何苦来受这冻......"
"没良心的!"李奶奶抹了把眼泪,"要不是你每月偷偷接济,我这把老骨头早喂野狗了!"
人群中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哭喊,有人喊着"赵老师一路走好",有人怒骂"小鬼子不得好死"。铃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突然扯住赵岩的头发,将枪口抵在对方太阳穴上:"废话够多了!"
"着急什么?"赵岩突然转头看向刑场角落,那里站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外国记者,相机镜头正对准这里,"你们不是天天宣扬'中日亲善'吗?难道让我说几句遗言的度量都没有?"他整了整破碎的衣领,动作从容得仿佛在整理讲台上的教案。
"同胞们!"赵岩的声音突然提高,如同洪钟般响彻广场,"我赵岩,是土生土长的屯门人!日本人不懂我们对这片土地的感情,"他的目光扫过远处的青山,"他扯动被血浸透的衣襟,露出里面打满补丁的汗衫,"不懂我们的'家国'二字,不懂李奶奶藏在米缸底的半块窝头,不懂王掌柜账本里记着的赊账,不懂我们宁可饿死也不吃'良民证'换来的米,不懂我们为何在深夜里偷偷传递消息!但我们自己懂!"
叶危的喉结剧烈滚动,他想起赵岩在杭州说"教书匠也要抗日,笔尖就是我的枪"。此刻这杆枪,即将折断在侵略者的屠刀下。
"我一首都知道我的结局,"赵岩的目光扫过广场上每一张面孔,从黄包车夫皴裂的手掌,到报童冻红的耳朵,"可有些事,明知是死,也要去做!"他突然背诵起《孟子》,声音在晨雾中清晰得惊人,像投入湖面的巨石,在人群中荡开涟漪:"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是老祖宗传给我们的骨气!"
任沐肖感觉到叶危的手在袖中攥成拳头,她自己的眼眶也早己。赵岩的声音继续在刑场上空回荡:"正义是杀不完的!"赵岩突然振臂高呼,"因为它永远活在中国人的心里!今日我赵岩血洒故土,也算叶落归根。但星星之火,永远可以燎原!"
任沐肖的泪水决堤而下,她想到现代博物馆里的烈士名录,赵岩的名字排在第十三位。原来历史书上冰冷的铅字,曾是这样鲜活的生命,曾在这片土地上,用血肉之躯喊出过滚烫的誓言。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台下的群众突然齐声呐喊,声浪冲破阴霾的天空。叶危看见几个地下党同志悄悄将传单塞进身边百姓的手中;肖子文高高举起的作文本,在寒风中摇晃;李奶奶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红布条,颤抖着系在拐杖上挥舞。
"中国万岁!"人群沸腾了,其他学生们举起拳头,菜农们挥舞着扁担,连乞丐都用缺了口的瓦盆敲打着地面。
铃木猛地推开赵岩,将枪口对准对方胸口:"聒噪!"铃木的脸涨成猪肝色,手枪扳机被扣动。枪声响起的瞬间,任沐肖看见赵岩的身体晃了晃,但依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首到第二颗子弹射入心脏,他才像棵被砍倒的树般倒下。鲜血在石板上绽开,如同盛开的红梅。人群中爆发出凄厉的哭喊,几个学生想要冲上台,却被宪兵用刺刀逼退。
"把他的头割下来,挂在城墙上!"铃木踢开赵岩的尸体,军靴踩在血泊里。
叶危突然冲上刑台:"铃木君!"他挡在尸体前,声音冷得像冰,"你答应过让他走得体面。"
"体面?"铃木指着台下愤怒的人群,"他煽动反日情绪,就该枭首示众!"
"可若把他的头颅挂在城墙上,"叶危走上刑台,皮鞋碾过赵岩滴落的血迹,"屯门的百姓会怎么想?"他指向人群中抱孩子的妇人,"她男人在码头被你们打死,如今再看见这场景,你猜她是会怕,还是恨?"叶危的目光扫过蠢蠢欲动的青壮年,"到时整个屯门都会变成火药桶。"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日语说,"平田将军要的是稳定,不是暴动。"
外国记者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铃木的副官低声提醒:"少佐,国际舆论......"
"让开!"铃木猛地推开叶危,却在看见赵岩还未合上的眼睛时,手指莫名一颤。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求饶,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从容,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把他交给百姓。"叶危的声音在铃木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至少,让他像个中国人一样下葬。"
铃木突然狂笑起来:"叶危君真是越来越有'慈悲心'了!"他转身时军靴踢翻了刑台上的铜盆,血水溅在叶危的裤脚,"随你!"他带着士兵离开时,军刀鞘撞在刑台木柱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时从人群中冲出十几个青壮年,他们扛着草席,喊着"让赵老师入土为安"的口号。任沐肖看见肖子文跪在赵岩身边,颤抖着合上老师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脸上的血污,随后举起带血的课本高喊:"我们送老师回家!"李奶奶把刚蒸好的窝头塞进他手里,王掌柜则脱下自己的棉袄,盖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上。
叶危站在刑台上,看着人群抬着草席缓缓移动,像一条悲伤的河流。
"他做到了。"叶危的声音沙哑,"用生命点燃了火种。"叶危感觉任沐肖的手在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袖,他低头看见她咬着嘴唇,鲜血渗了出来。他轻轻覆上她的手,在嘈杂声中低声说:"记住这个画面。记住,我们为什么而战。"
刑场的血迹很快被众人擦干净,但赵岩最后的呐喊,却如同春雷,在每个中国人心中炸响。这一刻,任沐肖终于明白,历史或许早己写就,她可能没有办法改变,但书写历史的,从来不是侵略者的枪炮,而是千千万万个像赵岩这样,明知结局仍选择挺身而出的普通人。他们的鲜血,终将浇灌出胜利的花朵;他们的呐喊,终将汇聚成改变时代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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