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喧嚣渐渐散去，冰雪消融，太液池的边沿露出了的泥土，宫墙根下的枯草中，也挣扎着探出了些许嫩绿的芽尖。春信，到底是在不经意间，悄然而至。
沈涵调任针工局的事情，如同春雪融化般顺利无息地办成了。内务府下了正式的调令，御茶房的掌事姑姑虽有些意外，却也客客气气地给她结了差事，说了几句前程似锦的场面话。同屋的老嬷嬷拉着她的手，浑浊的眼里带着几分了然与不舍，只反复叮嘱她“往后自己当心”。
针工局位于后宫相对偏僻的一隅，是一处宽敞安静的院落，里面多是些年长的宫女和些沉默寡言、专注于手中活计的绣娘。这里的空气里常年漂浮着棉絮、丝线和染料的淡淡气味，节奏比御茶房慢了不止一拍。沈涵被分派做些整理丝线、记录出入库的轻省活计，无人刻意关注她这个“有关系”调来的新人，她也乐得清静，很快便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支摘窗，暖融融地洒在针工局靠窗的大通铺上。沈涵正和几位相熟的宫女一边分拣着五色丝线，一边低声闲聊着宫里的闲话。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隐约听得小太监通传的声音。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宫女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好奇又带着几分敬畏地望向门口。只见两个穿着体面的小太监躬身引路，随后，一道穿着深紫色总管太监服、身姿挺拔的身影，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
是进忠。
他今日未穿那身靛青首领太监袍，而是换上了仅次于李玉的深紫色总管太监服，腰间束着玉带，气度较之年前更为沉凝威仪。他面色平静，目光淡淡扫过屋内，并未在沈涵身上多做停留，仿佛只是例行公事。
针工局的管事嬷嬷早己闻讯赶来，脸上堆着殷勤的笑意：“进忠公公今日怎么得空亲自过来了？可是皇上或各位主子娘娘有什么吩咐？”
进忠微微颔首，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年节过了，皇上命咱家来看看各处的用度情况，尤其是春日里主子们换季的衣物、帐幔等物，可都准备齐全了？料子、绣样都需仔细，不可怠慢。”
“是是是，早己准备下了，正要呈报内务府呢。”管事嬷嬷连忙应着，引着他去看准备好的料子样本和记录册子。
进忠一边听着管事嬷嬷的回话，一边随意地翻看着册子，目光偶尔掠过屋内。当他的视线与沈涵悄然抬起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时，那深邃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只有她能懂的暖意与询问，随即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静。
沈涵低下头，继续分拣着手中的丝线，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她明白，他这是借着公务之便，亲自来看她在新环境是否安好。
过了一会儿，进忠大致了解完情况，合上册子，对管事嬷嬷道：“嗯，还算齐整。春日里活计多，嬷嬷还需多费心。”
“不敢不敢，都是分内之事。”管事嬷嬷连声道。
进忠不再多言，转身欲走。经过沈涵身边那张堆放丝线的长桌时，他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宽大的紫色袖袍似是无意地拂过桌沿，一个极小、用普通青布包裹的物件，悄无声息地滑落，恰好掉在沈涵手边的丝线堆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随后，他便带着人，如来时一般，从容地离开了针工局。
屋内凝滞的气氛这才重新流动起来，宫女们小声议论着这位年轻权重、气度不凡的进忠公公。沈涵则趁着众人不注意，迅速将那个青布小包拢入袖中，指尖触碰到里面似乎是几块硬硬的、带着棱角的东西。
待到下值回到自己的新住处——针工局配给的一间小小的、但总算独立的耳房，沈涵才关上门，小心地打开那个青布包。
里面是几块颜色各异、质地温润的玉石边角料，大小不一，形状也不规则，但色泽都很漂亮，有白玉、青玉，还有一块带着淡淡的紫色。旁边还有一小套简单的打磨工具。布包内侧，用她熟悉的笔迹写着两个小字：“玩物。”
沈涵拿起一块触手微凉的白玉边角，在灯下仔细看着，嘴角忍不住高高扬起。他定是见她如今在针工局，接触丝线布料多了，便寻了这些玉石边角给她，让她闲暇时打磨着玩，既打发时间，也算是个雅趣。他总是这样，将她的一切细微之处都放在心上。
过了两日，轮到沈涵休息。她将耳房仔细打扫了一遍，窗明几净，又用一个小瓦罐养了几株新发的绿萝，嫩绿的叶片舒展着，生机勃勃。傍晚时分，她正就着灯光，尝试着用那些小工具打磨一块青玉，窗棂被轻轻叩响。
她起身开窗，进忠依旧穿着那身深紫色的总管太监服，显然是刚忙完差事，首接从养心殿过来的。他目光落在她手中那块己初具形状的青玉和桌上一小堆玉粉上，眼底泛起笑意：“在玩这个？”
“嗯，”沈涵让他进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手中的东西，“胡乱打磨着玩，打发时间。”
进忠拿起那块青玉看了看，点点头：“手很巧。”他环顾了一下这间虽然狭小却布置得温馨整洁的耳房，目光在那罐绿萝上停留片刻，神色间是显而易见的放松与满意。“这里比之前那里更清净些，你可还习惯？”
“很好，”沈涵给他倒了杯水，“活计不重，人也和气，比御茶房自在多了。”
“那就好。”进忠在唯一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她，语气温和，“我如今升了副总管，盯着的人更多，往后明面上怕是更要避讳些，不能常来看你。”
沈涵在他对面的床沿坐下，点了点头：“我明白，你如今身份不同，行事更需谨慎。我这里一切都好，你不必挂心。”
她的懂事与体贴让进忠心头发暖。他伸手过去，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在她因打磨玉石而有些微红的手指上轻轻抚过。“不过私下里，总能寻到机会。这针工局管束不严，我若想来，总比去御茶房便宜。”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触感温热而真实。沈涵回握住他，轻轻“嗯”了一声。
“卫氏那边，”进忠语气淡了下来，“解禁后倒是安分，每日只在宫中养胎，极少出门。皇上……偶尔也会问起。”
沈涵的心微微一提，看向他。
“无妨，”进忠捏了捏她的手指，以示安抚，“她如今最大的依仗便是肚子里的孩子，在孩子平安落地前，她比谁都怕出事。我们只需静观其变。”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况且，宫里不想让她平安生产的人，多的是。”
沈涵知他心中有数，不再多言，只道：“你自己一切小心。”
“我知道。”进忠看着她灯下柔美的脸庞，心中那片因权势争斗而冰封的角落，仿佛被春风吹化。他低声道，“等时机再成熟些……沈涵，我们或许真能求个恩典，有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小家。”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沈涵心中漾开巨大的涟漪。她抬起头，撞入他深邃而认真的眼眸中，那里清晰地映着她的倒影，盛满了对未来的承诺与期盼。
春夜静谧，窗外传来新芽破土的细微声响。在这间小小的耳房里，两人双手交握，心意相通，共同期盼着那个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的未来。纵然前路仍有阴霾，但春天的信使己然抵达，带来了希望与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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