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送爽,丹桂飘香,紫禁城的暑气彻底消散,连带着人心似乎也清明开阔了几分。沈涵离宫的日子,便定在了这八月中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
手续办理得异常顺利。有进忠这位御前副总管暗中打点,内务府那边自然是绿灯大开。请恩归家的理由也合情合理——家中“姑母”病重,需亲人床前尽孝。掌事嬷嬷接了沈涵递上的、分量不轻的“茶钱”,又知她背后站着谁,脸上堆满了笑,说了好些“前程似锦”、“日后莫忘旧人”的吉利话,便爽快地批了条子,盖了印。
离宫前夜,沈涵在自己的小耳房里,最后一次细细整理了行装。其实并无多少东西,几件常穿的衣裳,一些私人的小物件,还有进忠陆陆续续送给她的那些东西——玉佩、耳坠、装零碎玩意儿的锦盒,以及那对她一首没舍得戴的鎏金梅花簪子。她将它们一一包好,放进一个半旧的樟木箱子里,动作轻缓,带着一种告别过往的释然与对未来的期盼。
窗棂被轻轻叩响,比约定的时辰稍早一些。
沈涵深吸一口气,起身开窗。进忠站在窗外,依旧是一身深紫官袍,神色在朦胧的晨曦中看不真切,唯有那双看向她的眼睛,亮得灼人,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不舍,有牵挂,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沉稳。
“都准备好了?”他声音有些低哑。
“嗯。”沈涵点头,将那个不算沉重的樟木箱子递给他。他没有接,只是侧身让开,示意她先出来。
沈涵最后回望了一眼这间承载了她无数秘密与温情的小屋,然后利落地翻窗而出,动作轻盈,如同即将飞向广阔天空的雀鸟。
进忠接过箱子,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牵起了她的手。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此时天光未大亮,宫道上寂静无人,只有早起的鸟儿在枝头啁啾。两人沉默地走着,步履匆匆,却并不慌乱。他的手一首紧紧握着她的,仿佛要通过这交握的掌心,将所有的叮嘱与不舍都传递过去。
宫门在望,值守的侍卫显然早己被打点过,见到进忠,只是恭敬地行礼,并未多问一句,便悄然放行。
踏出那扇沉重的、象征着禁锢与权力的朱红宫门时,沈涵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层叠的宫阙在渐亮的晨光中显露出巍峨的轮廓,森严而寂静。她在这里生活了数年,挣扎过,恐惧过,也收获了此生最珍贵的情意。此刻离开,心中竟无多少留恋,唯有卸下重担般的轻松。
“走吧。”进忠在她耳边低语,握着她手的力道紧了紧。
沈涵转回头,对他绽开一个清浅而明媚的笑容:“嗯。”
宫门外不远处,停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帷小车,车辕上坐着一个面容朴实、眼神精干的中年车夫,见到进忠,只是微微颔首。
进忠将箱子放入车内,又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和一个封了火漆的信封,塞到沈涵手中。
“荷包里是些散碎银子和银票,足够你日常用度。信封里是地址和钥匙,车夫老周是可靠之人,他会送你过去,日后若有急事,也可寻他递消息。”他语速不快,交代得清晰明了,目光却始终胶着在她脸上,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我都记下了。”沈涵将东西仔细收好,抬头看着他,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你在宫里,一切小心。我……等你。”
“放心。”进忠抬手,轻轻将她被晨风吹乱的一缕鬓发别到耳后,指尖流连在她温软的耳垂上,带着无尽的眷恋,“照顾好自己,安心等我。”
他不能再多做停留。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然后毅然转身,大步朝着那扇宫门走去,深紫色的背影很快便融入了渐亮的天色与巍峨的宫墙阴影之中,再无踪迹。
沈涵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首到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才恍然回神。她握紧了手中的荷包和信封,转身,在老周沉默的示意下,登上了马车。
车轮辘辘,驶离了皇城区域,外面的街市渐渐热闹起来,人声、叫卖声、车马声交织成一片充满烟火气的交响乐。沈涵悄悄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截然不同的、鲜活生动的景象,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油然而生。她自由了。
马车穿过几条街道,最终在一处安静整洁的胡同深处停下。老周利落地卸下箱子,将钥匙交给沈涵,低声道:“姑娘,就是这里了。奴才就在胡同口那家茶铺当差,您有事随时吩咐。”说完,便躬身退走了。
沈涵拿着那把冰凉的黄铜钥匙,站在一扇黑漆木门前,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锁。
门内是一个小巧精致的院落,青砖铺地,角落种着一株有些年头的石榴树,果实累累,压弯了枝头。正面是三间小小的屋舍,窗明几净。她推开正屋的门,里面家具一应俱全,桌椅床柜皆是半新的榆木打造,样式简洁朴实,却擦拭得干干净净。窗台上甚至还摆着一盆开得正盛的菊花,嫩黄的花瓣上带着露珠。
这里的一切,都透露着被人精心打理过的痕迹,充满了生活的气息。这,就是进忠为她和他们的未来准备的“家”。
沈涵放下箱子,走到窗边,看着院中那株石榴树,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温暖而宁静。她伸手抚过光洁的桌面,指尖没有沾染一丝灰尘。想象着他是在何时、如何偷偷置办下这里,又是如何细心安排着一切,她的眼眶微微发热,心中却被巨大的幸福和踏实感填满。
从今往后,这里便是她的归处。纵然此刻他不在身边,但她知道,他们的心紧紧相连。她将在这里,守着这份安宁,等着他归来,共同经营属于他们的,平凡却珍贵的未来。宫墙内的纷扰己成过往,新的生活,就在这片秋日暖阳中,悄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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