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冬雪落下时，小院彻底沉寂下来。石榴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青砖地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晶莹的雪，踩上去咯吱作响。沈涵早早备好了银霜炭，将小屋烧得暖烘烘的，窗台上那几盆菊花早己开败，她又换上了水仙，嫩黄的蕊心在寒冬里散发着清冽的香气。
进忠来的次数随着年关临近，反而少了些。宫里祭祀、庆典、宴饮接连不断，御前之人忙得脚不沾地。但他总会寻了空隙，或是派那沉默的车夫老周，送来些东西——有时是宫里新制的、花样精巧的绒花，有时是几本新出的话本演义，更多时候是些实在的吃食用料，仿佛生怕她一人在外受了半点委屈。
这日己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天空阴沉，朔风凛冽，眼看又有一场大雪。沈涵正在厨房里忙着和面，准备晚上包饺子，院门被有节奏地叩响了。这叩门声比老周的更轻、更急促些。
她心下一动，擦了擦手上的面粉，快步走去开门。门外站着的人，裹着一件厚重的玄色斗篷，兜帽边缘沾着未化的雪粒，露出的半张脸冻得有些发白，正是多日未见的进忠。
“快进来！”沈涵又惊又喜，连忙将他拉进院子，迅速闩好门，“这般天气，你怎么过来了？”
进忠摘下兜帽，露出带着倦色却含着笑意的脸，呵出一口白气：“今日宫里祭灶，皇上赐宴，散得早。我惦记着今日是小年，你一个人……”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沾着面粉的鼻尖和围裙上，眼神柔和下来，“在包饺子？”
“正和面呢，”沈涵引他进屋，屋里暖意扑面而来，“想着晚上自己包几个应应景。你来得正好，一会儿一起吃。”
进忠脱下带着寒气的斗篷，很自然地将手伸到炭盆上方烤着，目光却跟着沈涵在厨房和堂屋之间穿梭忙碌。看着她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熟练地揉着面团，一种强烈的、名为“家”的归属感充盈着他的胸腔。这里没有宫里的繁文缛节，没有步步惊心的算计，只有温暖的灯火，食物的香气，和那个为他洗手作羹汤的人。
“我来帮你。”他挽起袖子，走到厨房门口。
“你会吗？”沈涵有些怀疑地看着他那双惯常执笔握拂尘的手。
“看也看会了。”进忠学着她之前的语气，走到案板前，拿起一小块面团，依样画瓢地擀起皮来。动作虽笨拙，擀出的皮也厚薄不均，形状怪异，但他神情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差事。
沈涵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忍不住抿嘴笑了，也不阻拦，由着他去，自己则快手调好了馅料。两人一个笨拙地擀皮，一个灵巧地包馅，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多是沈涵在指点他如何用力，如何收口。小小的厨房里，弥漫着面粉的清香和白菜猪肉馅的鲜香，气氛温馨得让人沉醉。
“宫里……近来可好？卫氏那边……”沈涵一边包着饺子，状似无意地问道。
进忠擀皮的动作未停，语气平淡无波：“她如今很懂得伏低做小，前儿还给皇后娘娘抄了几卷佛经表忠心。皇上……似乎吃她这一套，赏了些东西。”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不过，也只是赏些东西罢了。经了之前那事，皇上心里那根刺，没那么容易拔掉。她翻不起大浪。”
沈涵听他语气笃定，心下稍安，将包好的一个元宝似的饺子放在盖帘上，轻声道：“即便如此，你也不可掉以轻心。”
“放心，”进忠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沉稳，“我心里有数。如今朝中盯着和珅的人越来越多，皇上虽仍宠信他，但猜忌的种子己然种下。我的精力，更多要放在这头。”
他这是在向她交底，让她明白他如今的处境和谋划。沈涵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朝堂之事，只将话题转开：“饺子快好了，你去堂屋坐着等吧，这里油烟重。”
进忠却不肯，执意要帮她将包好的饺子下到翻滚的锅里。看着一个个白胖的饺子在沸水中沉浮，他的眼神变得异常柔软。
饺子出锅，热气腾腾。两人对坐在堂屋的小方桌前，就着沈涵自己腌的腊八蒜和香醋，吃着这顿简单却意义非凡的小年饭。
“很好吃。”进忠夹起一个饺子，蘸了醋，放入口中，由衷赞道。这不仅仅是饺子的味道，更是“家”的味道，是他两世为人，从未奢望过的温暖。
“你喜欢就好。”沈涵看着他满足的神情，心中亦是满满的幸福感。
窗外，雪终于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大片大片的雪花无声地飘落，很快便将小院染成一片纯白。屋内炭火噼啪，灯光暖黄，隔绝了外间的所有寒冷与纷扰。
饭后，两人收拾了碗筷，依旧坐在堂屋门槛上，看着院中越积越厚的雪。进忠将沈涵微凉的手拢在自己掌心，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
“等开了春，”他望着漫天飞雪，低声道，“我便着手安排你我的事。总要将你名正言顺地接回来。”
沈涵靠在他肩头，感受着他话语里的决心，轻轻“嗯”了一声。她知道，他所说的“接回来”，并非回到这处小院，而是给予她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一个被世俗认可的位置。这对于曾是太监的他而言，需要周密的谋划和极大的勇气。
“不急，”她柔声道，“眼下这样，我己很满足。你在宫里周全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进忠侧过头，在她发间落下一个轻吻，没有再多言，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无声的承诺，比任何誓言都更有力量。
雪落无声，夜静谧。在这宫墙之外的一方小小天地里，两人相互依偎，共同抵御着冬日的严寒，也共同期盼着那个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的未来。冬虽深，情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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