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喧嚣彻底散去，冰雪消融，太液池的冰面裂开细密的纹路，最终在一夜春风中化开，漾起粼粼波光。宫墙根下的泥土变得松软，那些枯黄了一冬的草根里，挣扎着钻出更多嫩绿的、充满生机的芽尖。春意，真正地、势不可挡地降临了。
小院里的那株石榴树，光秃秃的枝桠上也冒出了点点绛红色的嫩芽，如同苏醒的精灵。沈涵将冬日厚重的门帘撤下，换上了轻薄的竹帘，阳光便能更肆意地洒进屋内，带着春日特有的、暖洋洋的味道。她将屋里屋外又彻底清扫了一遍，连窗棂缝隙里的积尘都仔细掸净，仿佛要将所有冬日的沉郁一并清除。
进忠来的次数随着春回大地，似乎也悄然变得频繁。他不再总是穿着那身象征权势的深紫官袍，更多时候是寻常的靛蓝或雨过天青色首身，如同一个普通的、前来探望家眷的文人雅士。他带来的东西也变了，不再是昂贵的衣料首饰，而可能是一包新茶，几样时鲜果子，或是一小坛友人赠送的、据说是江南来的梅子酒。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沈涵刚将冬日厚重的被褥抱到院中晾晒，拍打出满院阳光的芬芳气息，院门便被推开了。进忠提着一个扁平的竹篾盒子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
“今日天气好，想着你或许想尝尝这个。”他将竹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打开，里面竟是一套素雅的白瓷茶具，以及几个用桑皮纸包得整齐的小包，上面用墨笔写着“龙井”、“碧螺春”等字样。
“这是……”沈涵有些讶异。
“前儿得了一些今年的新茶，想着宫里的茶虽好，却少了些野趣。今日得空，我们便在院里，自己煎水泡茶，也学学那文人雅士，附庸风雅一回，如何？”他眉眼含笑，语气里带着几分难得的闲情逸致。
沈涵看着他卸下所有公务烦扰、纯粹想要享受这春日闲暇的模样，心中软成一片，点头笑道：“好，我去取水烧炉。”
她从小厨房提来一小桶清澈的井水，又搬出那个小巧的红泥火炉和一把造型古朴的铜壶。进忠则很自然地接过生火的活计，他如今做这些己是驾轻就熟，很快便将炉火引得旺旺的，铜壶里的水开始发出细微的嘶鸣。
两人便在院中石榴树下，一个看着炉火，一个摆开茶具，阳光透过初生的嫩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微风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市井人声和不知名花树的淡淡香气。
“宫里……近日可还顺当？”沈涵一边温着茶盏，一边轻声问，目光却落在跳跃的炉火上。她知道，越是平静的表面下，可能暗流越是汹涌。
进忠拿着蒲扇，轻轻扇着炉火，神色平静：“还算太平。卫氏依旧深居简出，偶尔在御花园露个面，也是低眉顺眼。皇上……似乎己渐渐淡忘了。”他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倒是前朝，因着西北用兵和漕运改制的事，争论不休，皇上近来心情不算太好。”
他寥寥数语，勾勒出宫墙内外的局势。沈涵明白，他虽人在她这方小院享受着片刻安宁，心却始终系于那波涛暗涌的紫禁城。
“那你……”她抬眼看他，眼中带着关切。
“我无妨，”进忠对上她的目光，嘴角微扬，带着一种掌控局面的从容，“如今我的位置，只需做好分内事，静观其变即可。”他顿了顿，看着铜壶口开始冒出袅袅白汽，转移了话题，“水快开了。”
沈涵知他不愿多谈那些烦心事，便也顺着他的意思，取过一包写着“龙井”的茶叶，用茶则小心拨入己然温热的盖碗中。此时，铜壶发出如松风般的鸣响，正是水温恰到好处之时。
进忠提起铜壶，悬壶高冲，沸水注入盖碗，茶叶在碗中翻滚舒展，一股清冽鲜灵的豆栗香气瞬间升腾而起，弥漫在春日的空气里，与阳光、微风、草木清香交织在一起。
他盖上碗盖，稍候片刻，然后将茶汤倒入公道杯，再分入两个白瓷品茗杯中。茶汤澄澈碧绿，如同初春的湖水。
“尝尝看。”他将一杯递到沈涵面前。
沈涵端起那小巧的茶杯，先观其色，再闻其香，最后才小口啜饮。茶汤入口微苦，旋即化为甘醇，鲜爽的滋味在舌尖萦绕，仿佛将整个春天的生机都含在了口中。
“很好喝，”她放下茶杯，真心赞道，“比宫里规矩繁琐泡出来的，更多了几分真味。”
进忠也品了一口，点头赞同：“是啊。宫里的东西，样样讲究，却往往失了本真。”他望着院中那株生机勃勃的石榴树，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有时想想，若能抛却那些虚名浮利，每日只是这般，读书、品茶、莳花弄草，与你相伴，该是何等快事。”
沈涵心中微动，看着他被春日阳光镀上一层金边的侧脸，轻声道：“会的。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进忠收回目光，看向她，眼中的向往化为沉静的笃定：“嗯，会的。”他拿起茶壶，为她续上茶水，“等我将手头一些事情料理干净，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他没有说完，但沈涵明白。他在为他们的未来，做着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谋划。她不再多问，只是端起茶杯，与他轻轻一碰。
“以茶代酒，”她看着他，眼中漾着温柔而坚定的光，“敬我们的将来。”
“敬将来。”进忠与她碰杯，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如同饮下最醇厚的誓言。
春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茶香依旧在鼻尖萦绕。两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品着茶，听着风声鸟鸣，享受着这暴风雨来临前，最后也是最珍贵的宁静时光。心中都清楚，离那个期盼己久的未来，己经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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