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带着太液池的水汽和御花园里盛放的栀子花香，无声地浸润着紫禁城。白日渐长，天色黑得晚了，连带着宫墙内的气氛也似乎因这蓬勃的生机而少了几分往日的沉郁。然而，真正的暗流，往往隐藏在平静的水面之下。
进忠在小院露面的次数，随着初夏的到来，反而变得稀疏起来。即便来了，也多是匆匆一面，交代几句紧要话，留下些东西便走。沈涵心知他定然在谋划着什么大事，心中虽牵挂，却从不追问，只将小院打理得愈发温馨安宁，让他每次归来，都能得到片刻真正的歇息。
这日傍晚，霞光漫天，将小院的青砖地染成一片暖金色。沈涵正坐在院中石桌旁，就着最后的天光缝制一件夏衣，衣料是进忠前次带来的轻薄杭纺，颜色是她特意选的月白，清雅宜人。院门被推开时，她甚至没有抬头，只凭着那熟悉的脚步声和气息，便知是他来了。
“今日倒早。”她放下针线，起身迎上前，很自然地接过他手中提着的、用荷叶包裹着的物件，入手微沉，带着凉意，似是瓜果。
进忠今日未穿官袍，只着一身半旧的靛蓝首身，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看向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与……隐隐的激动。
“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声音有些低沉沙哑。
沈涵的心猛地一跳，瞬间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她握紧了手中的荷叶包，指尖微微发凉，抬眼望进他深邃的眸中：“什么时候？”
“明日。”进忠吐出两个字，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走到石桌旁坐下，自己动手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仿佛要压下心头的激荡。
沈涵将荷叶包放在桌上，在他对面坐下，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打断。她知道，他需要整理思绪，也需要她的倾听。
进忠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她未完工的月白夏衣上，眼神柔和了一瞬，随即又变得凝重起来。“我己将能安排的都安排好了。李玉公公那边，我也透了点意思，他虽未明说，但应是默许。前朝……如今和珅势大，皇上虽仍宠信，但疑心己起，正是需要身边有更可靠、更无根基之人之时。我此时去求，时机……或许正好。”
他寥寥数语，却道尽了其中的凶险与算计。求皇帝赐婚一个放出宫的宫女，对象还是他这御前副总管太监，这无异于一场豪赌。赌皇帝对他圣眷未衰，赌皇帝一时心情尚可，赌无人趁机落井下石。
“你……”沈涵喉咙有些发紧，想问“有几分把握”，却又觉得此刻问这些毫无意义。她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放在石桌的手背上，他的掌心竟有些汗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感受到她手心的温暖与安抚，进忠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他反手握住她的手，用力攥紧，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力量。
“沈涵，”他看着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恳切，“若……若此事不成，皇上震怒，我或许……”
“不会的。”沈涵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她迎上他带着些许惶惑的目光，一字一句道，“你谋划了这么久，考虑了所有可能，定然能成。我相信你。”
她的信任，像一道光，瞬间驱散了他心底最后的一丝阴霾与不确定。进忠深深地看着她，看着她清澈眼眸中毫无保留的支持与信赖，胸口激荡着一股滚烫的热流。他猛地站起身，将她从石凳上拉起来，紧紧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不同于以往的温柔缱绻，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量，仿佛要将她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对，一定能成。我要给你一个名分，一个堂堂正正站在我身边的身份。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沈涵，是我进忠此生唯一珍爱之人，无论我是何身份！”
他的话语如同最滚烫的誓言，烙印在沈涵的心上。她环住他精瘦的腰身，将脸埋在他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胸膛，用力点头：“嗯，我等你。无论结果如何，我都等你。”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天边只余下一抹绚丽的橘红。小院被暮色笼罩，静谧而安宁。两人相拥着，在渐起的蝉鸣声中，感受着彼此剧烈的心跳和坚定的决心。
许久，进忠才缓缓松开她，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眼角不知何时溢出的。“明日……你就在家里，哪里也别去，安心等我消息。”
“好。”沈涵点头。
他低头，在她额间印下一个郑重而温柔的吻，如同盖章立誓。“我走了，还有些细节需再确认。”
沈涵送他到院门口，看着他清瘦却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久久没有动弹。手中的荷叶包散发着清甜的瓜香，她却毫无食欲。
回到院中，她拿起那件月白夏衣，就着屋里透出的灯光，一针一线，细细缝制起来。每一针都带着她的期盼，她的祈祷，她的全部信念。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小院中的石榴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新生的叶片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也在低声诉说着对明天的期盼。
这一夜，注定漫长。但对沈涵而言，心中却异常平静。她相信那个一路从黑暗中挣扎而出、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男子，相信他们共同期盼的未来，就在触手可及的明天。无论前路是锦绣坦途，还是万丈深渊，他们都将携手同行，再无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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