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江南篇 ·
苏州的晨，是被摇橹声和细糯的吴语唤醒的。
薄雾如轻纱，笼罩着纵横交错的河道与白墙黛瓦。沈涵推开临河的支摘窗，带着水汽的、清润的空气扑面而来，驱散了屋内最后一缕残存的北方干燥气息。她深深吸了一口，只觉得连肺腑都被这江南的温柔洗涤得通透了些。
楼下临街的灶披间（厨房）里，传来轻微的、有些笨拙的响动。她唇角不自觉弯起，披了件外衫，轻步走下木质楼梯。
灶台前，一个穿着靛蓝色细布首身的挺拔身影，正微微蹙着眉，与一个小小的红泥炉灶较劲。炉灶里的火苗时旺时弱，映得他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他手里拿着一把蒲扇，试图控制火候，动作却远不如他昔日执笔批红或拂尘轻扫时那般挥洒自如。
是进忠。
如今，他己不再是紫禁城里那位权势煊赫、令人望而生畏的御前副总管公公。离开京城己有月余，褪去了那身象征身份的官袍，洗尽了宫闱浸染的沉郁心机，此刻的他，眉宇间虽还残留着一丝过往岁月刻下的锐利轮廓，但更多的，是一种尝试融入烟火人间的、略显生涩的专注。
“还是我来吧，”沈涵走过去，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蒲扇，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这红泥炉灶火性急，得耐着性子慢慢伺候。”
进忠见她下来，紧绷的神色松弛下来，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本想给你熬碗地道的鸡头米糖水，看那店家做得轻易，自己动手才知……”他摇了摇头，看着沈涵熟练地拨弄了几下炉火，那火苗便听话地稳定下来，发出均匀的哔剥声。
“慢慢来，日子还长着呢。”沈涵侧头看他，晨光透过窗棂，在她眼中漾开温柔的笑意，“以前在宫里，这些粗活哪轮得到你沾手。如今肯学，己是极好了。”
她这话并非安慰。离开京城，抛却过往，于她而言是解脱，于他，却意味着要从头学习如何做一个“普通人”。学习如何生火做饭，如何与市井商贩打交道，如何将那份在权力场中练就的敏锐心思，用在经营柴米油盐的寻常日子里。而他，正在努力地、甚至是带着点固执地学着。
进忠看着她被灶火映得微红的侧脸，心头那点因笨拙而产生的烦躁悄然散去。他“嗯”了一声，走到一旁，拿起水瓢，从水缸里舀水，准备清洗待会儿要用的青瓷碗。动作依旧带着些不惯常做这些事的僵硬，却认真无比。
鸡头米糖水终于熬好，清甜软糯。两人就在临窗的小方桌前用了早饭。窗外，河面上己有早起的船娘撑着乌篷船经过，哼唱着软糯的江南小调，船舱里堆着新鲜的莲藕和菱角。
“一会儿我去趟观前街，”进忠放下碗勺，说道，“昨日看到一方不错的歙砚，笔墨铺子的老板说今日会新到一批湖笔，我去挑挑。”
离了宫，他竟真的拾起了笔墨。并非为了附庸风雅，更像是寻了一件可以沉下心来、寄托心神的事情。沈涵发现，当他握笔临帖时，周身那股因常年算计而生的冷硬气息，会变得格外沉静。
“好，”沈涵点头，将一枚钥匙递给他，“西边巷口那家新开的绸缎庄，我看着料子不错，你去完书铺，顺道帮我扯几尺雨过天青的杭纺回来。”
进忠接过那枚小小的铜钥匙，在掌心握了握，一种奇异的、属于“家”的实在感油然而生。在宫里，他掌管着无数机要重地的钥匙，却从未有过此刻这般，因一把普通的家门钥匙而感到心安。
他出门后，沈涵将碗筷收拾清洗干净，又将小楼上下细细擦拭了一遍。这处临河的二层小楼，是他们抵达苏州后精心挑选的。不大，却足够温馨雅致，推窗见河，枕水而眠，完全符合沈涵对江南水乡的想象。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沈涵坐在二楼的窗边做针线，手里是给进忠做的一件新寝衣，料子柔软，针脚细密。楼下传来开门声，是进忠回来了。
他手里果然拿着一个长条形的锦盒，是那方歙砚。另一只手里，则捧着几支包扎好的湖笔，还有沈涵要的那几尺雨过天青的杭纺。
“料子你看看可合意？”他将杭纺递给她，目光在她手中的针线上停留一瞬，眼神柔和。
沈涵接过料子，触手丝滑，颜色清雅，正是她想要的。“很好，正合适。”她抬头笑道，“砚台和笔可还称心？”
进忠打开锦盒，露出里面一方造型古朴、石质温润的歙砚，又展示了一下那几支尖、齐、圆、健的湖笔，点了点头：“尚可。这苏州府人文荟萃，笔墨纸砚确比京中更多几分雅致。”
他如今评价事物，常用“尚可”、“不错”这类词，少了以往的绝对与凌厉，多了几分闲适的品评意味。沈涵喜欢他这种细微的变化。
傍晚，两人一起下厨。沈涵掌勺，做了清淡的蚌肉豆腐、清炒虾仁，又用新鲜的莼菜做了汤。进忠则负责洗菜、递盘子，偶尔根据她的指挥，笨拙地切点葱姜蒜。厨房里烟火气弥漫，夹杂着低声的交谈和偶尔的笑语。
饭桌上，进忠说起在书铺的见闻，老板如何夸赞他眼光好，又说起观前街的喧嚣与繁华。沈涵则说着隔壁绣庄的阿婆送来了一小篮新采的茉莉，可以用来熏茶。
没有权势倾轧，没有生死危机，只有最寻常的日常分享。饭菜的热气氤氲了彼此的面容，也温热了曾经在深宫中冰冷孤寂的心。
饭后，进忠主动收拾了碗筷去清洗。沈涵则泡了一壶新得的茉莉香片，坐在院中小小的天井里。天井一角，进忠前几日移栽的一株桂花己经成活，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月光如水银泻地，洒在青石板上。进忠洗好碗出来，在她身边的竹椅上坐下，很自然地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今日在书铺，听到有人议论京中消息，”他望着天井上方西方的星空，语气平淡，“说……卫官女子因‘言行无状，触怒圣颜’，被贬入冷宫了。”
沈涵微微一怔，随即释然。那个名字，曾像一根刺，横亘在他们之间，代表着过往所有的阴暗与不堪。如今听闻她的结局，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只觉恍如隔世。
“都过去了。”她轻声道，回握住他的手，力道坚定。
“嗯，过去了。”进忠转头看她，月光下，她的眼眸清澈而宁静。他俯身，在她额间印下一个轻柔的、带着茉莉茶香的吻。
“明日，我们去虎丘可好？”他低声问，带着对未来无数个明日的期盼。
“好。”沈涵靠在他肩头，轻轻应道。
河水在窗外静静流淌，摇橹声依稀。江南的夜，温柔而漫长。他们的新生活，就在这水巷人家的烟火气里，在彼此相依的体温中，悄然铺陈开来。前路再无宫墙束缚，唯有岁月静好，与君同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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