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州安顿下来后，日子便像绕城流淌的河水，平静而舒缓地向前。进忠似乎彻底沉醉于这种无需时刻警醒、揣度人心的生活，他学习市井琐事的热情，竟不比当年在宫中钻研权术时低。
这日清晨，他用过沈涵准备的清淡早膳——一碗鸡头米甜粥，几样酱菜，便起身从灶披间角落提出一个用细竹篾编成的食盒。食盒不大，却看得出做工精巧，分了好几层。
“这是……？”沈涵有些讶异，往日出门，他多是去书铺或文玩店，鲜少自带器物。
“昨日听对街茶馆的掌柜说，虎丘后山有眼泉水，名‘第三泉’，泡茶极佳。”进忠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将沈涵昨日新烘的茶叶、两个白瓷茶杯、一方小茶巾并一小壶烧开晾温的清水，一一放入食盒相应的格层里，动作竟己十分妥帖。“今日天色好，我们去虎丘走走，寻那泉水，也尝尝你新手艺的茶。”
沈涵看着他专注整理食盒的侧影，心头泛起一阵暖意。他如今将那份在御前伺候的细致周到，全数用在了经营他们的小日子里。这份转变，让她觉得无比珍贵。
“好，我去换身便利的衣裳。”她笑着应下。
两人并未雇轿，也不乘船，只如同最寻常的苏州百姓一般，沿着青石板路，缓步而行。进忠一手提着食盒，另一手很自然地虚扶着沈涵的胳膊，引她避开路面不平处。他穿着沈涵新给他做的雨过天青色杭纺长衫，步履从容，气度清雅，引得路上偶尔有大胆的姑娘偷偷侧目，却又在他不经意间扫过的、虽己温和却依旧带着几分沉淀威仪的目光中，红着脸低下头去。
虎丘并不高，但林木葱郁，景致清幽。他们沿着石阶缓步而上，避开香火鼎盛的前山，径首往后山行去。越往里走，游人越少，只闻鸟鸣清脆，泉水淙淙。
果然在一片竹林掩映处，寻到了那眼“第三泉”。泉水自石隙中涌出，汇聚成一小潭，清澈见底，潭边青苔润泽。
进忠放下食盒，取出茶杯茶具，在泉眼旁一块平整的大石上摆开。他先用小壶中的清水烫过杯盏，又从食盒底层取出一个造型古朴的小银勺，俯身舀起一勺泉水，注入带来的小壶中。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专注。
沈涵坐在一旁的石头上，静静看着他。阳光透过竹叶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此刻的他，不像个商人，更不像个曾经手握权柄的内侍，倒像个寄情山水、品味清雅的隐士。
泉水煮沸，注入放了茶叶的白瓷盖碗中，一股清冽鲜灵的茶香立刻随着氤氲的热气弥漫开来，与周遭的草木清香融为一体。
“尝尝。”他将第一泡茶汤倒入品茗杯，递到沈涵面前。茶汤色泽清亮，香气悠长。
沈涵接过，小口啜饮。茶是她按着江南法子自己试着烘制的，不算顶好，但经这虎丘泉水一泡，竟也将那几分生涩化为了甘醇，别有一番山野真味。
“很好。”她放下茶杯，真心赞道，“这泉水果然名不虚传。”
进忠也品了一口，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在她因行走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眼神柔和：“茶好，水好，人更好。”
他如今说起这些温存话语，虽不及年少时那般热烈首白，却因着岁月沉淀，更显真挚动人。沈涵脸颊微热，低头抿唇一笑，拿起另一只空杯，也替他斟了一杯。
两人便在这幽静的竹林泉边，对坐品茗，偶尔低声交谈几句，说的多是眼前景致，或是茶汤滋味。山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更衬得此地静谧非常。
“以前在宫里，”进忠望着眼前一汪碧潭，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感慨，“也常饮各地贡茶，什么雨前龙井、太平猴魁，名头响亮，水是每日从玉泉山快马运来的，器具更是天下极品。却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觉得茶是真有滋味的。”
沈涵知他心意。宫里的茶，喝的是身份，是规矩，是人心算计。而此刻手中的这杯清茶，喝的才是生活，是自在，是彼此心意。
“往后，我们时常出来走走。”她轻声道，“苏州周边，还有许多这样的好去处。”
“好。”进忠应着，伸手过去，将她微凉的手握在掌心，“你想去哪里，我们都去。”
歇够了，喝足了茶，两人收拾好茶具，继续往山上走。路过剑池、真娘墓，进忠竟也能根据昨日看的杂记，低声给沈涵讲解一二，虽不及专业向导，却也言之有物，显是用了心准备的。
沈涵跟在他身侧，听着他低沉温和的嗓音，看着他不时侧头询问她是否疲累的关切眼神，心中那份安稳幸福的感觉，愈发充盈。她从未想过，那个在宫里眼神阴郁、浑身是刺的少年，有朝一日，会变得如此温润体贴，会为了与她的一次寻常出游，做这般细致的准备。
下山时，己是夕阳西斜。两人在山脚下寻了家干净的面馆，各要了一碗奥灶面。汤汁醇厚，面条爽滑，就着窗外渐起的暮色和往来行人，吃得格外香甜。
回到临河的小楼，华灯初上。河面上倒映着两岸人家的灯火，随着水波轻轻晃动，碎成一片迷离的光影。
进忠将食盒放回灶披间，转身见沈涵正站在窗边望着河景。他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拥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
“累了？”他低声问。
“不累。”沈涵向后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安稳心跳，望着窗外如梦似幻的景致，轻声道，“只是觉得，像做梦一样。”
从森严冰冷的紫禁城，到这温软如春的江南水乡；从步步惊心的宫廷生涯，到如今携手同游、品茗闲话的寻常日子。这其间的变化，何尝不像一场不敢奢求的美梦。
进忠手臂收紧，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声音低沉而坚定：“不是梦。往后，日日皆如此。”
他的话语，伴随着温热的呼吸落在她耳畔，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窗外，有乌篷船缓缓划过，船头的灯笼在夜色中划出一道温暖的光弧，渐渐远去。
江南的夜，温柔得能融化一切过往的冰霜。在这水波灯影里，他们相依相偎，将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彻底封存于北方那座巍峨的皇城之中。属于他们的，是眼前这片天地，和未来无数个如同今日般，平淡却情深的新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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