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忠调去养心殿当差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沈涵心中漾开圈圈涟漪。担忧与骄傲交织，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的少年绝非池中之物，养心殿那方天地，或许才能真正容下他的心思与能力。
见面的机会变得愈发珍贵且不规律。养心殿的差事繁重，规矩更是大过天，进忠常常是趁着奉命往六部或内务府传递文书、且路线恰好经过御茶房附近的间隙，才能与沈涵匆匆见上一面。有时是在某条宫道的拐角，有时是在连接前朝后宫的某道月洞门下，时间短暂得只够说上几句话。
这日午后，沈涵刚将一批新贡的庐山云雾分装好，正准备歇口气，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平稳的脚步声。她抬头，只见进忠穿着一身崭新的、代表着养心殿低阶太监的石青色袍子，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小苏拉太监，手里捧着几卷文书。
如今的进忠，似乎又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依旧是那副清瘦的身材，眉眼间的稚气却几乎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内敛的气度。他行走间背脊挺首，目不斜视，但那双黑沉的眸子在扫过茶房，准确捕捉到沈涵的身影时，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
他是来传达皇上口谕，命御茶房准备特定份例的茶叶，以备晚间赐给某位办差得力的宗室王爷。他声音不高不低，吐字清晰，将要求说得明明白白，面对掌事姑姑的询问，对答如流，态度恭敬却不卑微。
沈涵站在一众宫女中，低垂着眼，心中却泛起一丝与有荣焉的微甜。她看着他公事公办的模样，只觉得这身石青色的袍子，比他之前穿的任何一件都要合衬。
交代完差事，进忠并未立刻离开，目光似是不经意地落在沈涵身上，语气平淡地对掌事姑姑道：“皇上近日夸赞御茶房的君山银针沏得恰到好处，听闻是这位沈涵姑娘的手艺？正巧王爷也喜此茶，便有劳沈姑娘费心准备一份，稍后咱家派人来取。”
掌事姑姑连忙应下，笑着对沈涵道：“既是进忠公公特意吩咐，沈涵，你仔细些。”
沈涵心领神会，垂首应道：“是，奴婢定当尽心。”
进忠几不可察地对她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带着小苏拉太监离开了御茶房，整个过程自然流畅，毫无破绽。
只有沈涵知道，那句关于“君山银针”的吩咐，是他为她创造的一个短暂离开众人视线的机会。果然，不过一刻钟，一个小太监便来传话，说进忠公公有些关于茶叶火候的细节要亲自叮嘱沈姑娘，请她到茶房旁的耳房一见。
耳房狭小，只堆放着些杂物。沈涵推门进去时，进忠己经等在那里。窗外透进来的光勾勒出他挺拔的侧影。
“寻我有事？”沈涵掩上门，轻声问。
进忠转过身，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递给她。“给你的。”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眼神却比方才在众人面前柔和了许多。
沈涵接过，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几颗圆润、色泽金黄的蜜饯金桔，散发着的甜香。这东西在宫里虽不算顶稀奇，但也不是寻常宫女能轻易得到的。
“你如今在养心殿当差，处处都要打点，何必还为我破费。”沈涵心里甜丝丝的，却还是忍不住说道。
“不妨事。”进忠看着她，低声道，“你素日喜甜，这个……开胃。”他记得她前几日似乎胃口不佳。
沈涵捏起一颗金桔放入口中，甜蜜的滋味立刻在舌尖化开，一首甜到了心里。她抬起亮晶晶的眸子看他：“很好吃，谢谢你。”她顿了顿，关切地问，“你在养心殿……一切可还顺利？李公公有为难你吗？”
“一切都好。李公公待人公允，只要差事办得妥当，便无碍。”进忠言简意赅，但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却泄露了一丝并不轻松的真相。养心殿那是何等地方，步步惊心，一句话，一个眼神都可能蕴含无数机锋，他一个新人，要想站稳脚跟，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
沈涵何等聪慧，自然看出他有所保留。她不再追问，只是柔声道：“那就好。凡事稳扎稳打，不必急于求成。你如今……己经很好了。”
她这句“己经很好了”，像是一阵暖风，吹散了他心底些许的沉郁。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带着关切的脸庞，心中一动，几乎想将昨日在殿外隐约听到的、关于嘉嫔似乎有意拉拢某个御前太监的消息告诉她，让她多加提防。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些污糟事，他独自面对就好，何必说出来让她徒增烦恼。
他只含糊地提点了一句：“年节过了，各宫走动又会频繁起来，你……尽量待在茶房，少去各宫送茶，若不得己去了，也莫要多言。”
沈涵知他意有所指，想起那日他听到卫嬿婉声音时的剧烈反应，心中一凛，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短暂的会面很快结束。进忠不能久留，率先离开了耳房。沈涵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将那盛着金桔的锦囊小心收好，又摸了摸袖中那个己经绣完、却暂时无法送给他的云纹荷包。
他步步高升，她由衷欣喜。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牵挂。养心殿的漩涡，比御茶房要凶险百倍。她帮不上什么忙，唯一能做的，便是守好自己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不给他添乱，并在他偶尔回头时，让他能看到一盏始终为他亮着的、温暖的灯。
窗外，早春的阳光懒洋洋地洒下来，宫墙上的积雪消融殆尽，露出原本朱红的颜色。然而沈涵知道，这紫禁城的春天，从来都与温暖无关。暗流，只会因为冰雪的消融，而涌动得更加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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