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中一岁除。
乾隆十三年的新年,在一片喧嚣繁盛中到来。紫禁城内旌旗招展,宫灯如昼,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硝石和酒肉佳肴混合的独特气味。祭祀,朝贺,大宴,一连串的典礼规矩下来,连沈涵这等相对清闲的宫女都觉得褪了层皮,更遑论那些在前朝后宫奔走的太监侍卫。
然而,在这份普天同庆的喧闹之下,沈涵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进忠似乎更忙了,见面的次数不得不减少,即便见面,他眉宇间也常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以及一种……愈发沉静凝练的气质。
他依旧穿着靛蓝色的太监袍,但料子似乎细密了些,浆洗熨烫得一丝不苟。他带来的消息也不再仅限于御茶房的琐事,偶尔会提及前朝一些无关痛痒的动态,或是哪位大臣得了赏赐,哪位皇子受了训诫,语气平淡,却总能精准地切中要害。沈涵知道,这是他在用他的方式,为她拓宽在这深宫中的视野,让她能更好地规避风险。
这日,难得两人都有片刻闲暇,再次聚在小院的厢房里。炭盆烧得旺旺的,驱散了早春的寒意。沈涵正低头剥着橘子,将白色的橘络一丝丝撕干净,然后将的橘瓣递到进忠面前。
“尝尝,说是南边新进贡的蜜橘,甜得很。”
进忠接过,却没有立刻吃,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手指上,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日更低沉些:“我要调去养心殿了。”
沈涵剥橘子的手一顿,猛地抬头看他:“养心殿?”那是皇帝日常起居和处理政务的核心之地,能在那里当差,意味着真正进入了权力的视线范围。
“嗯。”进忠点了点头,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审慎的平静,“李玉公公抬举,说我办事稳妥,调我去殿外听差,负责一些文书传递和跑腿事宜。”
虽是殿外,也己是非同小可。沈涵心中百味杂陈,既为他高兴,又不可避免地生出更多的担忧。养心殿那是何等地方?一言一行皆在帝心,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恭喜你。”她压下心头的复杂,绽出一个由衷的笑容,“李公公为人正派,能得他赏识,是你的机会。”
进忠看着她眼中的笑意,紧绷的神色似乎柔和了一瞬。“只是殿外听差,离得远。”他像是解释,又像是安慰她,“规矩多,但……能听到的消息也多。”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轻,却让沈涵心头一震。他这是在告诉她,他去那里,不仅仅是为了前程,更是为了能更好地获取信息,保护他们彼此。
“我明白。”沈涵将剥好的橘子整个塞进他手里,语气郑重,“越是靠近漩涡中心,越要稳住心神。进忠,你……一切小心。”
“我知道。”他应着,拿起一瓣橘子放入口中,清甜的汁水在舌尖蔓延,驱散了几分心头的沉郁。他看着她,灯火下她的眼眸清澈而温暖,像暗夜里唯一的星光。他忽然很想伸手,拂开她颊边的一缕碎发,但手指在袖中动了动,终究还是克制住了。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凝滞。为了打破这沉默,沈涵想起一事,从针线篮里拿出一个快要绣完的荷包。月白色的缎底,上面用深蓝色的丝线绣着简单的云纹,角落里,是一个小巧的、若不细看几乎察觉不到的“忠”字。
“给你做的,快完工了。”她将荷包递给他看,“挂在里边,放些随身的小东西,也便宜。”
进忠接过那个尚带着她指尖温度的荷包,指腹轻轻着那个隐秘的“忠”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而又饱胀。两世为人,从未有人如此细心周到地为他考量,将他的名字如此珍而重之地绣在贴身之物上。
“……很好看。”他声音有些哑,将荷包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比金银更贵重的赏赐。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隐约的、有些耳熟的女子说笑声,由远及近,似乎正朝着这边走来。沈涵脸色微变,这声音……像是最近风头正盛、被皇上频频召幸的宫女卫嬿婉?她怎么会到这僻静处来?
进忠的反应比她更快。在听到那声音的瞬间,他脸上的柔和顷刻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沈涵从未见过的、极度冰冷的戒备,甚至……是一闪而过的、深入骨髓的戾气。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身下的杌子。
“我得走了。”他声音急促,不容置疑。
沈涵被他骤然的变化惊住,下意识地点点头。
进忠不再多言,甚至来不及整理衣袍,如同最警觉的猎豹般,迅速闪到门边,侧耳倾听片刻,而后拉开一条门缝,身影倏地消失在门外,临走前,回头深深地看了沈涵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警示,有关切,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痛楚。
他几乎是刚离开,那说笑声便到了院门外不远处,停留了片刻,似乎是在赏玩墙角的几株残梅,随后又渐渐远去了。
沈涵独自站在屋内,看着那翻倒在地的杌子,和炭盆里依旧跳跃的火苗,心头却被一层寒意笼罩。进忠刚才的反应太大了,那绝不仅仅是害怕被人发现私会。他那眼神,分明是认出了卫嬿婉的声音,并且……带着一种近乎刻骨的忌惮甚至是恨意。
联想到他远超年龄的深沉,联想到他偶尔流露出的、对后宫局势精准的预判,一个之前模糊的猜想,此刻变得无比清晰——他果然是重生而来的。那个与卫嬿婉纠缠至深,最终被她抛弃、被她害死的进忠,回来了。
所以,他才会在听到卫嬿婉声音时有那般激烈的反应。所以,他才会说“会拖你下水”。因为他知道,卫嬿婉是他命里的劫数,是通往地狱的引路人。
沈涵缓缓蹲下身,扶起那歪倒的杌子,手指拂过他还未坐热的凳面。心中并无多少恐惧,反而涌起一股更强烈的决心和疼惜。他独自背负着那样沉重的过去,在仇人身边周旋,该是何等的煎熬。
她拿起桌上那个还未绣完的荷包,指尖抚过那个“忠”字。
无论前路如何,无论他曾经是谁,在这一世,他只是她的进忠。是那个会默默给她送药膏,会因为她一句抱怨就为她扫清障碍,会因为她送的一双棉袜而耳根泛红的少年。
她绝不会,让他再独自面对那一切。
屋外,早春的风依旧料峭,但冰雪消融处,己有嫩绿的新芽,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然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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