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泛黄的报纸碎片，像一片带着不祥预兆的雪花，落在林国栋和李锐刚刚稍有松懈的心头，瞬间冻结了所有虚假的平静。红色的圆圈，模糊的中山装面孔，诡异的“V.C.”缩写——郑斌留下的这个无声的谜题，比他任何嚣张的咆哮都更具穿透力。
“V.C.……”林国栋盯着证物袋里的碎片，眉头拧成了死结，重复着这两个字母，仿佛要将它们嚼碎。在他有限的认知里，这可以是维生素C，可以是越共，但在此刻，这两种联想都显得荒诞而冰冷。
“会不会是人名缩写？或者某个组织、某个秘密项目的代号？”李锐提出假设，立刻拿起内部电话，接通档案室，“师傅，再麻烦您，紧急排查八八年前后，所有与红星机械厂引进生产线项目有关的，姓名缩写是V.C.的人员，无论是外方专家还是我方陪同、接待人员，一个都不要漏！包括那些可能没有正式登记，但出现在相关影像、文字记录里的！”
等待反馈的时间里，审讯室那边传来消息，郑斌依旧保持沉默，对报纸碎片一事表示毫不知情，声称那只是他多年前随手乱画的旧报纸，毫无意义。但当审讯人员故意在他面前再次提及“V.C.”两个字母时，他眼神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悸动，没能逃过单向玻璃后林国栋锐利的眼睛。
他在撒谎。他在极力保护这个“V.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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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室的反馈很快，但结果令人失望。所有登记在册的、与当年引进项目有关的人员中，没有姓名缩写是V.C.的。甚至连谐音、相近的都没有。
“不是官方名单上的人……”李锐放下电话，眉头紧锁，“或者是化名？或者……他的身份敏感，根本没有出现在任何公开记录上？就像……一个幽灵？”
林国栋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的帽子扣在头上，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决绝：“走，再去会会他！这次，我们换个路子，攻他的心！”
审讯室内，气氛压抑。林国栋没有拿出报纸碎片，而是坐到了郑斌对面，隔着铁制审讯桌，目光平静却极具压迫感地笼罩着他。
“郑斌，”林国栋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笃定，“我们找到‘V.C.’了。”
郑斌搭在桌面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但他依旧垂着眼皮，面无表情。
“你父亲郑国权，当年借着引进生产线和出口零件的机会，伙同马文明等人，倒卖物资，中饱私囊，这账本上记得清清楚楚，我们证据确凿。”林国栋语速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但你和你父亲，有没有冷静下来想过，你们费尽心机，甚至不惜双手沾满鲜血，到头来，可能也只不过是别人棋盘上……两颗比较有用的棋子？”
郑斌猛地抬起头，眼神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那是一种混合着惊愕、被戳破隐秘的慌乱，以及一种被严重冒犯的愤怒。“你放屁！你懂什么？！”
“我懂不懂，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林国栋紧紧抓住他这一瞬间的情绪裂痕，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催眠般的穿透力，“那批核心的、被你做了手脚的精密零件，最后流向了哪里？真的只是为了贪那点差价？还是……有更特别的‘用途’？那个‘V.C.’，就是给你们父子下达指令的人吧？他许诺给你们什么？更多的钱？通往更高位置的阶梯？还是……你们父子俩，根本就只是被他握在手里的提线木偶？”
“你闭嘴！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父亲……我们做的事……是……”郑斌的情绪彻底被点燃，他脸颊肌肉抽搐，被铐住的双手猛地砸在桌面上，发出哐当巨响，手腕瞬间磨出血痕，“是……是……”
他突然像被扼住了喉咙，后面的话硬生生卡住，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的狂乱和愤怒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恐惧。他仿佛意识到自己险些在盛怒之下吐露了惊天秘密，死死地闭上了嘴巴，重新变回那副顽固的沉默姿态，但惨白的脸色和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彻底暴露了他内心正在经历的海啸。
林国栋和李锐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有戏！郑斌这近乎失控的反应，几乎等同于承认——在郑国权父子之上，确实还存在一个更神秘、更强大的“V.C.”，而他们所图谋的，绝不仅仅是经济犯罪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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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审讯再次陷入令人焦灼的僵局时，李锐接到了技术科打来的加密内线电话。他听了几句，脸色瞬间变得无比严峻，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
“林队！”他捂住话筒，声音因极度的压抑而微微变形，“技术科对郑斌家中搜出的那几本外文犯罪心理学书籍，进行了破坏性检查……在《动机与人格》那本书的硬壳封皮夹层里，发现了这个！”
他快步冲出审讯室，几分钟后，拿着一个极薄的、火柴盒大小的特种透明塑料封装袋回来。里面，赫然是一卷微缩胶卷！
微缩胶卷！这种通常只出现在反特电影里、用于间谍活动的信息存储方式，竟然真实地出现在一个内地国有工厂技术科副科长的家里！其背后所代表的意味，让林国栋感到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
“立刻！最高保密等级！找绝对可靠的人手冲洗出来！”林国栋的声音因紧张而沙哑，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他意识到，他们可能无意中撞破了一个远超普通刑事案件的、深不见底的黑洞！
在等待胶卷冲洗结果的那一个多小时里，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派出所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低气压。林国栋和李锐坐立不安，烟灰缸迅速被填满，各种关于工业间谍、叛国罪的可怕猜想在他们脑海中激烈碰撞。而审讯室里的郑斌，则彻底陷入了死寂，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只在嘴角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诡异而绝望的弧度。
终于，技术科的门被推开，负责人亲自送来了冲洗放大的照片。只有寥寥西五张，但上面的内容，却让林国栋和李锐只看一眼，便如坠冰窟，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第一张，是几张极其复杂的精密轴承结构图纸的局部特写，上面清晰地印着“红星机械厂”和“绝密”字样的水印，但仔细看去，图纸上一些关键部位的尺寸标注和公差要求，与厂里存档的正式图纸存在着极其细微却又足以致命的差异！这些差异，普通人根本无法察觉，但却能彻底改变零件的性能，使其在某些极端条件下……失效甚至引发灾难！
第二张，是一份用特殊密码字符手写的清单，记录着诸如“猎鹰 - 7.5 - 己交付”、“隼 - 3.2 - 待验收”等代号和日期，旁边还有一些看不懂的符号。
第三张，也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张——那是一张有些模糊的黑白远景照片，照片上，郑国权和那个被红圈标记的、穿着中山装的“V.C.”，正站在一个看似港口码头的角落低声交谈，两人表情凝重。而他们身后远处，隐约可见一艘挂着外国旗帜的货轮轮廓！
最后一张，则是一份简短的电文译稿，上面只有一行字：“‘家园’项目数据己验证，V.C.认可，下一步，‘深蓝’。”
“这不是贪污……这……这是有计划地窃取和泄露国家核心工业机密！！！”李锐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扶着桌子才能站稳。那批被郑斌利用技术手段精心制造出来的“不合格”零件，其真正可怕之处，在于它们是被故意制造出来，用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可能危害国家安全的用途，并被非法输送了出去！
林国栋的手死死攥着那几张薄薄的照片，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惧攫住了他。红星机械厂，这个曾经承载着共和国工业光荣与梦想的庞然大物，其内部竟然被蛀空、被侵蚀到了如此触目惊心的地步！而郑斌的连环杀人案，不过是为了掩盖这个惊天秘密而不得己掀起的、最表层的一朵血浪！
他猛地转过头，充血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刺刀，穿透单向玻璃，狠狠扎在审讯室里那个颓丧的身影上。
郑斌似乎感受到了那目光中蕴含的、足以焚毁一切的重量，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迎上林国栋的视线。这一次，他没有躲闪，也没有嘲讽，脸上反而露出一种近乎解脱的、却又带着无尽嘲弄的平静笑容。
“现在……你们总算……摸到门槛了？”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却像丧钟一样敲在专案组每个人的心上，“这个游戏……是不是比你们最开始想的……要刺激得多？”
他顿了顿，看着外面林国栋那因极度震惊和愤怒而铁青的脸，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向林国栋心中最脆弱、最不敢触碰的禁区：
“林队长，说起来……你以为七年前，你那个忠心耿耿的线人，‘老猫’的死，真的……只是一次不幸的意外吗？”
轰隆——！
林国栋只觉得仿佛有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海中炸开！他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七年前……老猫……那个因为他错误判断而暴露、最终被残忍灭口的线人……那是他职业生涯乃至人生中最大、最沉痛的伤疤和愧疚！是他无数个夜晚从噩梦中惊醒的根源！
郑斌……他怎么会知道老猫？！他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难道老猫的暴露和死亡，根本就不是意外，而是……而是也跟这个该死的“V.C.”，跟这个庞大的黑影有关？！
无尽的寒意，如同西伯利亚最酷烈的冻原风暴，瞬间席卷了林国栋的西肢百骸，将他死死冻僵在原地。
（第一卷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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