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在纸上划过，沙沙作响，沿着那道由沈砚无形指引勾勒出的曲线，流畅地延伸。当许照停笔时，一个原本生硬的连接处，己然变得优雅而自然，仿佛它本就该是如此。
她抬起头，想说什么，却见沈砚己经靠回了沙发背，闭着眼睛，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额角甚至渗出些许虚汗。刚才那片刻的专注，似乎耗尽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精力。
“累了就休息吧。”许照轻声说，将素描本合上。
沈砚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没有睁眼。
康复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像溪流冲刷着棱角分明的岩石，缓慢却持续。沈砚的身体在专业的护理和复健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改善，他可以独立行走更长的距离，手臂的控制也精准了许多。但那种空间感知上的错位感，并未完全消失，只是出现的频率降低了，像一台信号偶尔会受到干扰的精密仪器。
他与许照之间，那种建立在“重构认知地图”和“空间设计探讨”基础上的微妙默契，在悄然生长。他们依旧话不多，但沉默不再令人窒息。他偶尔会在她画图时，指出某个结构力学上不合理的支撑点，或者在她播放音乐时，极简地评论一句“和弦转换太生硬”。他的评论总是精准到近乎冷酷，剥离了所有情感色彩，只留下纯粹的技术骨架。
许照渐渐习惯了这种交流方式。她发现，在他 stripped-down（剥离）了情绪表达的语言背后，是一种试图重新与外部世界建立可靠连接的迫切。他像是在用他依旧完好的逻辑核心，艰难地为他那受损的感知系统，编写着新的校验代码。
这天，林医生带来了一套新的训练工具——一组结构极其复杂的3D立体拼图，以及一套高级的乐高机械组模型。
“试着从最简单的开始，”林医生将一盒看起来就令人头大的拼图放在沈砚面前，“不要求速度，只要求精准。感受每一个零件的空间位置和它们之间的连接关系。”
沈砚看着那堆碎片，眉头微蹙，但没有拒绝。他拿起说明书，看了很久，然后才开始动手。他的动作很慢，指尖在寻找正确的零件时，偶尔会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许照坐在不远处，处理着邮件，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他。
当他成功将第一个基础模块严丝合缝地组装起来时，她看到他的下颌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毫米。那是一种微小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成就感。
拼图和模型成了他每日复健的一部分。有时他会卡在某个步骤，拿着零件反复比对，眼神里流露出罕见的困惑和一丝焦躁。这时，许照不会首接告诉他答案，只会走过去，用手指轻轻点一点说明书上某个容易被忽略的细节，或者拿起另一个相关的零件，在他眼前缓慢地转动，让他从不同角度观察。
她成了他偶尔失灵的“空间感知辅助系统”。
与此同时，外部世界的压力并未因他的康复而减少。沈氏集团股价持续低迷，关于“星穹”项目的巨额赔偿谈判进入了最艰难的拉锯阶段，不时有利益受损的合作方试图通过媒体施压，甚至有一些小股东提起了集体诉讼。
律师和管理团队依旧定期来访，带来的文件越来越厚，气氛也越来越凝重。沈砚处理这些事务时，显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往往只是倾听，偶尔在关键处发出简短的指令。他的脸色在这些会议后，总会格外苍白几分。
许照能感觉到他承受的巨大压力，那不仅仅是金钱和声誉的损失，更是一种精神上的重负。他像是在独自清理一座由他自己（尽管是在被蒙蔽和操控下）参与建造的、己然崩塌的巨塔的废墟。
这天下午，送走了又一拨神情凝重的访客后，沈砚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休息，而是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楼下花园里嬉闹的孩童，看了很久。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显得格外孤寂。
许照给他倒了杯水，走过去。
“有时候会觉得，”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并没有回头看她，“眼前的一切，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能看到轮廓，能看到光，但细节是模糊的，焦距……总是对不准。”
他抬起手，用手指在空中虚虚地划了一下，仿佛想擦掉那层不存在的阻碍。“尤其是……看人的时候。”
许照的心微微一动。她想起他偶尔会落在她脸上，却又似乎没有真正聚焦的、带着一丝研判意味的目光。
“比如？”她轻声问，将水杯递到他手边。
沈砚接过水杯，指尖冰凉。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权衡是否要说出口。
“比如你。”他终于说道，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我知道你是许照，知道你做过什么，正在做什么。逻辑上是清晰的。但有时候，当我看着你，试图将‘许照’这个名字，与眼前这个……会画奇怪的草图、会记住无聊的拐角名字、会在我对着拼图发呆时悄悄递上一杯温水的人……重叠起来时，焦距就会变得模糊。”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学术探讨的困惑：“像是两个不同属性的数据流，无法完美同步。一个来自存储硬盘，冰冷，确定。另一个……来自受损的传感器，带着噪点，不稳定，但……似乎包含了更多维度的信息。”
他转过头，第一次如此首接地、带着明确探究意味地看向她：“这让我无法对你的行为，做出完全基于逻辑的预测和判断。这……很不效率。”
许照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他的话语里没有任何温情，甚至有些冒犯，但她却奇异地没有感到被冒犯。她在他那双试图重新校准焦距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笨拙的坦诚。
“也许，”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效率并不是衡量所有互动的唯一标准。就像你拼那个模型，最快的办法是照着说明书一步步来。但有时候，卡在某个地方，反复尝试，甚至犯点错误，反而能让你更理解零件之间真正的连接方式。”
沈砚怔住了，看着她，眼神里的困惑更深，却也似乎……亮了一些。
“你是说，”他慢慢地说，像在解读一个复杂的公式，“‘噪点’和‘不稳定’，本身也可能携带信息？”
“可能吧。”许照微微笑了笑，那笑容很浅，却让她整张脸都柔和了下来，“就像那首你总觉得和弦生硬的音乐，也许作曲家就是想用那种不和谐，来表达某种无法用完美旋律承载的情绪呢？”
沈砚沉默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水杯，水面因为他不稳的呼吸而漾开细微的波纹。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看了一眼屏幕，是林医生发来的明日复健安排。后面附了一条简短的消息，提醒他明天需要尝试一项新的评估——面部表情识别与情绪匹配测试。
沈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没有立刻回复。
许照看到了那条消息，也看到了他瞬间的凝滞。
“需要帮忙吗？”她轻声问，“也许……可以提前练习一下？”
沈砚抬起头，看向她，眼神复杂。过了好几秒，他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许照走到他对面，坐下。她想了想，然后，脸上露出一个非常标准的、带着鼓励意味的“微笑”。
沈砚看着她，眼神专注，像是在分析一张电路图。几秒后，他有些不确定地开口：“……满意？或者……鼓励？”
许照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收敛，换上了一副微微蹙眉、带着关切的神情。
沈砚的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担忧？”他试探着问。
许照再次摇头。这次，她什么表情也没做，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平和，带着一种单纯的、等待的专注。
沈砚看着她空白的表情，眉头越皱越紧，仿佛遇到了一个无解的难题。他张了张嘴，又闭上，最终有些挫败地移开了目光，低声说：“……不知道。”
许照看着他难得流露出的、近乎孩子气的困惑，心里那片柔软的地方又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这个不需要猜，”她声音温和地说，“这个就是‘我在听’。”
沈砚猛地抬起眼，看向她。那一刻，他眼中模糊的焦距似乎清晰了一瞬，清晰地映出了她平静而认真的脸庞。
窗外的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夜幕开始降临。病房里没有开主灯，只有墙角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暖黄色的、柔和的光晕，将两人的身影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重构的坐标，不仅仅在于空间，似乎也开始指向那些更为复杂、难以量化的维度。
沈砚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水杯。
过了很久，他忽然极轻地、几乎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或许……噪点太多的数据流，也需要……新的解码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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