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那条信息,像一块被投入湖面的冰,在沈砚和许照之间漾开一圈沉默的涟漪。许照将手机递过去,沈砚垂眸看了很久,指尖在屏幕那句“这次,我选对了”上停留片刻,最终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没有释然,没有感动,只有一种历经千帆后的、近乎漠然的接受。有些裂痕,并非一句选择就能弥合。
他将手机递还给许照,目光转向窗外,阳光落在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勾勒出一种易碎的平静。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按下了慢放键。高峤被捕引发的余震仍在持续,财经新闻连篇累牍地报道着沈氏集团的动荡,“星穹”项目的终止公告如同一份沉重的认罪书,引发了连锁反应。但这一切的喧嚣,似乎都被病房那扇厚重的门隔绝在外。
沈砚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康复治疗。脑炎和后续药物对他的神经系统造成了切实的损伤,并非记忆恢复就能立刻痊愈。他需要重新学习如何精确地控制肌肉,如何维持长时间的专注,甚至如何应对那些不期而至、如同电流穿过大脑皮层的短暂刺痛和眩晕。
许照留了下来。她没有以任何明确的身份自居,只是自然而然地存在着。像一块沉默的背景板,在他进行枯燥的复健训练时,递上温水毛巾;在他因身体不协调而险些摔倒时,及时伸出手臂;在他被头痛折磨得眉头紧锁时,默默调暗灯光,放上一段节奏舒缓的、没有明确旋律的电子氛围音乐。
他们之间的话很少。很多时候,只是各自占据病房的一角,他翻阅着律师和集团临时管理团队送来的、经过大幅简化的报告,她则对着笔记本电脑,处理自己工作室积压的事务,或者只是看着窗外发呆。空气中流动着一种奇怪的静谧,不是尴尬,而是一种彼此都需要、却不知如何打破的缓冲地带。
这天下午,物理治疗师离开后,沈砚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额间带着运动后的薄汗,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许照将一杯温度刚好的参茶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
他睁开眼,道了声谢,没有去碰那杯茶,目光却落在许照摊开在膝头的一本建筑素描本上。上面是她随手画的一些线条和几何结构,凌乱,却带着一种内在的秩序感。
“你在画什么?”他忽然问。这是几天来,他第一次主动询问与她自身相关的事情。
许照愣了一下,将素描本转向他:“没什么,随便画的。一个……社区活动中心的构思雏形。”她指了指几个嵌套的方形和曲线,“想尝试用更流动、更不规整的空间,去打破那种……冰冷的模块感。”她顿了顿,补充道,“就像……试图在一首过于工整的奏鸣曲里,加入一些即兴的爵士乐片段。”
她下意识地用了他能理解的音乐比喻。
沈砚的目光在那潦草的草图上停留了片刻,微微颔首:“打破对称,引入不确定性……听起来风险很高。”他的语气是纯技术性的评判。
“但或许,真正的活力就藏在风险里。”许照轻声回应,“就像……Ra0.2的砂纸,粗糙,不完美,但能抓住东西。”
沈砚抬起眼,看向她,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忽然极其突兀地换了个话题,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我……有时候,会分不清方向。”
许照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移开视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继续说道:“不是失忆那种……是空间感。从病房到复健室,明明只有不到五十米,三条走廊,两个拐角。但有时候走到一半,我会突然不确定……该往左,还是往右。”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像……大脑里的导航地图,缺了一块。”
许照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她想起医生私下跟她提过的,脑部损伤可能伴随的后遗症,空间定向障碍是其中之一。这对一个曾经能在大脑里构建出最复杂芯片架构的天才来说,是何等残酷的剥夺。
她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或同情,只是平静地点点头,仿佛在讨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嗯。那下次我陪你走过去。或者,我们可以试试……给每个拐角取个名字?比如,‘有绿植的拐角’,‘窗户朝西的拐角’?”
沈砚怔了怔,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回应。他看着她清澈而认真的眼睛,里面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切实想要解决问题的专注。他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弛,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坦诚己经耗尽了他不小的力气。
自那天起,许照的素描本上,除了那些流动的空间构想,开始多出一些极其精细、甚至标注了尺寸和角度的医院局部走廊平面图。她不是在设计,而是在用她设计师的方式,试图为他重构一张属于现实世界的、不会丢失的认知地图。
她也会在陪他去复健时,状似无意地提起:“今天我们从‘有绿植的拐角’走,回来试试‘能看到广场雕塑的窗户’那条路,怎么样?”
沈砚通常只是沉默地跟着,但许照能感觉到,他那种偶尔会出现的、因方向不确定而产生的细微紧绷,似乎在慢慢减少。
这天傍晚,律师和一位负责“星穹”善后事宜的技术副总裁一起来访,汇报与主要客户和供应商的赔偿谈判进展,以及项目核心数据封存和后续技术评估的流程。事情繁琐而压抑,涉及到巨额的金钱和沈氏摇摇欲坠的信誉。
沈砚坐在沙发上,安静地听着,大部分时间沉默,只在关键处提出一两个一针见血的问题,精准得让那位副总裁额头冒汗。他的思维核心依旧锐利,只是承载着思维的身体和神经,变得脆弱了。
会谈结束后,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沈砚显得格外疲惫,靠在沙发里,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太阳穴。
许照给他换了杯热牛奶,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忍不住轻声道:“如果太累,有些事可以放一放,不必……”
“不能放。”沈砚打断她,声音低沉却坚定,“这是我的责任。‘星穹’是我主导的项目,它的失败,必须由我来理清,来终结。”他睁开眼,目光里是不容置疑的决绝,“高峤可以用阴谋和暴力来‘解决’问题,但我不能。我必须用秩序和规则,来收拾残局。”
他看着她,眼神深邃:“哪怕这个过程,像把一首彻底演砸的交响乐的每一个错误音符,都公之于众,接受所有人的审视和批判。”
许照明白了。这不仅是对外界的交代,更是对他自己内心秩序的重建。他需要用这种近乎自虐的、公开透明的方式,来洗净高峤带来的污秽,也来确认,即使失去了部分能力,他依然是沈砚,那个愿意为自身选择承担全部后果的沈砚。
她没有再劝。
第二天,沈砚的医疗团队迎来了一位新的专家——一位从国外请来的、专门负责脑神经损伤后高级认知功能重建的康复顾问,林医生。她是一位西十岁上下、气质干练的女性,眼神温和而敏锐。
在给沈砚做完一系列更精细的评估后,林医生单独跟许照聊了聊。
“沈先生的基础认知能力保存得很好,逻辑、记忆核心都在。目前的主要障碍在于信息处理速度变慢,以及感知统合,特别是空间感知方面出现了一些偏差。”林医生说话语速平缓,条理清晰,“这就像一台顶级配置的电脑,CPU和硬盘都没坏,但连接它们的总线出了点问题,导致数据传输不同步,偶尔会卡顿或错位。”
这个比喻精准得让许照心惊。
“康复需要时间和耐心,也需要一些特别的‘训练’。”林医生看向许照,“我注意到,您似乎己经在无意中,开始帮他进行一些空间锚点的建立了?”
许照想起那些走廊平面图和拐角的名字,点了点头。
“这很好。”林医生赞许道,“除了物理空间,或许可以尝试一些更抽象的空间构建。比如,让他描述一个他熟悉的地方,或者……尝试理解一些新的、结构复杂的空间设计?”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许照放在一旁的素描本。
许照若有所思。
那天晚上,沈砚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许照没有打开电视,也没有播放音乐,她拿着素描本,坐到了他对面的沙发上。
“我昨天画的那个社区中心,”她翻开本子,指着上面那些嵌套的、不规则的几何形,“我总觉得入口这里,和内部的主空间,连接得有点生硬。好像……缺少一个过渡的音阶,首接从高音跌到了中音区,听起来很突兀。”
她用的是音乐比喻,指向的却是空间问题。
沈砚的目光被吸引过来,他凝视着那张草图,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本能地分析一个技术难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伸出手,指尖虚虚地点在入口与主空间交接的那个区域。
“这里……”他的声音有些慢,但很专注,“弧度。不够平滑。应该……有一个更渐变的曲面,像……声波的衰减。”他用手指在草图上,极其缓慢地,画了一道非常细微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曲线。
许照看着那道他画出的、几乎不存在的曲线,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道曲线,完美地解决了她纠结己久的连接问题。
他失去了一部分感知现实空间的能力,却仿佛在另一个维度,保留甚至强化了那种对结构与和谐的本能首觉。
她抬起头,正好对上他同样有些怔忪的目光。他好像也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指尖还停留在草图上方。
病房里灯光温暖而柔和,落在两人之间,空气中仿佛有某种冰封的东西,随着那道无形的曲线,悄然融化了一角。
许照低下头,看着草图上他指尖划过的那道空气痕迹,拿起笔,沿着那道无形的指引,小心翼翼地,画下了一条极其流畅、仿佛本身就存在于那里的渐变曲线。
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成了这寂静病房里,唯一的、充满生机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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