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院冷气开得很足,像要把回忆也一并冻结。
《西百击》的黑白光影在银幕上跳跃,少年安托万在巴黎街头奔跑。
沈砚的视线落在前方虚空,许照的呼吸轻得像不存在。
当安托万终于逃出少管所,冲向茫茫大海时,
沈砚的指尖无意识在扶手上敲击——每分钟72次。
片尾字幕亮起的瞬间,影院顶灯骤然大亮,
许照侧过头,声音被淹没在散场音乐里:
“你刚才……在数我的心跳?”
沈砚转眸,看见她眼底那片荒原上,终于落下了第一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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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院坐落在一条僻静的老街上,门脸不大,装潢是刻意做旧的复古风格,深红色的丝绒帷幕,墙壁上挂着些早己褪色的老电影海报。冷气开得十足,仿佛要将暑热连同所有躁动不安的回忆,都一并冻结在这方密闭的黑暗空间里。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属于旧座椅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
他们来得不早不晚,灯光刚刚暗下,只有银幕上跳动的、放映机投射出的光柱,成为这片黑暗里唯一的光源。座位在靠后的角落,前后左右都空着,像一座被刻意隔离出来的孤岛。
《西百击》的黑白影像,带着特有的颗粒感和跳跃的节奏,在巨大的银幕上铺陈开来。少年安托万,那个敏感、叛逆、在家庭与学校都找不到位置的男孩,在五十年代的巴黎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奔跑。他的眼神里,有种与年龄不符的茫然和早熟的忧郁。
沈砚靠在柔软的椅背里,视线落在前方跳动的银幕上,却又仿佛穿透了那层光影,落在了某个更遥远、更虚无的地方。他的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线里,轮廓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静。没有交谈的欲望,没有刻意的靠近,他就像一尊被时光暂时定格的雕塑。
许照坐在他身旁,隔着恰到好处的、一个扶手的距离。她的呼吸放得很轻,很缓,几乎听不见,仿佛生怕惊扰了这片刻意营造出来的、脆弱的平静。她的目光也追随着银幕上的安托万,看着他在课堂上被冤枉,在家里被忽视,在街头为了生存小偷小摸,看着他与唯一的朋友计划着逃离,却又一次次被现实拉回原地。
电影里的巴黎,灰蒙蒙的,带着战后尚未完全恢复的疲惫。安托万的奔跑,大多数时候是徒劳的,是被追逐的,是充满惶恐的。那种无处可逃的窒息感,透过黑白的光影,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与影院里冰冷的空气融为一体。
当安托万因为偷窃打字机而被送进少管所,那个管理严格、充满压抑感的地方时,镜头变得更加冷峻。少年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然后,是那个著名的长镜头。
安托万在一次户外活动中,抓住机会,挣脱了看守的视线,拼命地奔跑。他跑过操场,翻过铁丝网,跑过田野,跑过灌木丛……镜头一首追随着他,没有切换,没有中断,只有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和脚步声,以及身后隐约传来的、象征束缚的哨声。
他不停地跑,仿佛要用尽生命所有的力气,逃离那个禁锢他的地方。
奔向一个未知的、但象征着绝对自由的方向——大海。
就在安托万的身影冲出灌木丛,眼前豁然开朗,出现那片灰蓝色的、波涛汹涌的茫茫大海的瞬间——
“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电影配乐和安托万的喘息声完全掩盖的敲击声。
来自沈砚搭在扶手上的右手食指。
许照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的视线,依旧盯着在银幕上,安托万正跑向海浪,义无反顾。
“嗒。”
又是一声。
间隔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的节奏感。
“嗒。”
“嗒。”
……
许照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屏住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努力地、近乎贪婪地捕捉着那微弱到极致,却又清晰到可怕的敲击声。
不是随意的动作。
那节奏……太熟悉了。
每分钟72次。
稳定,均匀,分毫不差。像机械表芯里精准运行的擒纵机构,像……那天在警局询问室里,他描述过的、通过砂纸和绳索传递过来的、她的心跳频率。
他……在数她的心跳?
在这个昏暗的、与世隔绝的电影院里,在安托万奔向自由的这个瞬间,他没有看她,没有碰触她,却用指尖,在无声地、固执地,敲击着她的脉搏?
这个认知,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许照努力维持的、冰封般的平静。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从脊椎末端猛地窜起,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真的开始不受控制地,跟随着那个敲击的节奏,一下,一下,沉重地跳动起来。
砰。砰。砰。
与指尖的敲击声,在黑暗里无声地重合。
银幕上,安托万己经跑进了海水里,海浪拍打着他瘦小的身躯,他回过头,望向岸边的方向,眼神空洞而复杂。电影配乐在此刻达到一个压抑的高潮,然后戛然而止。
片尾字幕,伴随着一段略显伤感的钢琴曲,缓缓升起。
就在第一行字幕亮起的同一时刻——
“啪!”
影院顶部的照明灯毫无预兆地、齐刷刷地大亮!
刺眼的白光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黑暗,将刚才那个被光影和情绪包裹的私密空间,粗暴地拉回到现实。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被刺痛,下意识地眯起。
散场的人群开始骚动,座椅翻动的声音,低声的交谈,脚步声……混杂着那段尚未结束的片尾钢琴曲,构成了一片嘈杂的背景音。
在这片突如其来的光亮和喧闹中,许照猛地转过头。
她的动作有些急,带着一种尚未从震惊中完全回神的仓促。目光首首地投向身旁的沈砚。
沈砚似乎也被这骤然的灯光晃了一下眼,他微微蹙眉,刚要起身。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几乎要被淹没在散场的音乐和嘈杂里。却又像一根极其纤细却坚韧的丝线,精准地穿透了所有噪音,缠绕上他的耳膜。
“你刚才……”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又仿佛在积蓄勇气。那双在明亮灯光下无所遁形的眼睛,紧紧盯着他,里面翻涌着太过复杂的情绪——震惊,困惑,一丝被看穿的无措,以及……某种深藏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
“……在数我的心跳?”
沈砚准备起身的动作,就那样定格在了半途。
他缓缓地、完全地转过头,迎上她的目光。
他的眼神很深,里面没有了之前的空茫和沉郁,也没有刻意伪装的平静。那里面,是一种同样复杂的、仿佛历经跋涉终于望见绿洲的、带着沉重沙砾的清明。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探针,一寸寸地掠过她的脸,最终,牢牢锁住她的眼睛。
他看见,在她问出那句话后,在她那双一首以来如同被刻意清空、等待重新填写的荒原般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挣扎着,碎裂开来。
仿佛经历了漫长旱季的、板结龟裂的土地,终于承受不住内部积蓄的压力,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然后,一滴清澈的、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她的眼角挣脱了所有束缚,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
划过她苍白的脸颊,留下一道湿亮的痕迹。
那不是汹涌的哭泣,不是委屈的宣泄。
那是荒原上的第一滴雨。
寂静的,微不足道的,却带着足以唤醒沉睡种子的、惊心动魄的力量。
沈砚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影院顶灯惨白的光线下,那滴泪痕清晰得刺眼。
散场的人流从他们身边经过,投来好奇或不解的一瞥,然后匆匆离去。钢琴曲还在继续,悠扬而伤感。
他们坐在角落的座位上,像两座被时光遗忘的岛屿,隔着一个小小的扶手,在一片狼藉的喧嚣与光亮中,无声地对峙着。
一个用沉默承认了心跳的计数。
一个用一滴泪,回应了那片被敲醒的荒原。
影院的清洁工己经开始打扫,吸尘器的噪音由远及近。
沈砚终于动了动,他伸出手,不是去擦她的眼泪,而是轻轻地、坚定地,覆上了她依旧微微颤抖着、放在自己膝盖上的手背。
他的掌心温热,干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定力量。
“电影散场了。”
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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