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里那颗橙子引发的、微小而精准的“宇宙碰撞”，在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回到公寓后，便如同完成了既定观测任务的量子实验，数据被记录，样本被隔离，所有波澜被严格限定在“当日”的框架内，寂然湮灭。
没有讨论，没有回味。沈砚将那瓶昂贵的矿泉水放进冰箱，许照将采购的食材分门别类归置。动作熟稔，却透着一股刻意维持的、互不干涉的默契。仿佛那场发生在生鲜区的、带着微妙物理触碰的“意外”，真的只是一段与过往和未来都无关联的、独立的代码运行结果。
傍晚时分，天色毫无预兆地沉坠下来。
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泼洒了浓稠的墨汁，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汇聚、翻滚，迅速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城市白日的喧嚣，在这突如其来的天象变化面前，显得脆弱而渺小。不过片刻功夫，整个世界仿佛被扣上了一个巨大的、铅灰色的盖子。
天气预报并未提及这场降雨。
然后，雨来了。
不是淅淅沥沥的前奏，而是以一种近乎报复和宣泄的猛烈姿态，骤然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裹挟着隐隐的雷声，密集地、疯狂地砸在公寓巨大的落地窗上，噼里啪啦，连绵不绝，像是无数冰冷的石子被一股脑地抛洒过来。雨水瞬间在玻璃上汇成一道道急促奔流的水幕，模糊了窗外所有的景致，只剩下扭曲的光斑和一片混沌的灰暗。
那声音持续不断，带着一种摧毁性的力量，敲打着人的耳膜，也敲打着看似平静的心房。
公寓里没有打开主要照明，只亮着几盏分布在角落的壁灯。昏黄的光晕在压抑的室内空间里艰难地撑开一小片温暖的领域，却更反衬出窗外那片天地的狂乱与失控。光与暗，静与喧，被那层冰冷的玻璃清晰地切割开来，形成两个截然对立、却又诡异并存的时空。
沈砚站在书房门口，手里拿着一份需要签字的文件，目光却投向窗外那一片模糊的暴雨。他的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看不真切情绪。
许照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膝盖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但她的视线并没有落在书页上，而是同样望着窗外。雨声太吵了，吵得她根本无法集中精神。那密集的、毫无节奏的噪音，像极了某种内心焦躁的具象化。
她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就在这时，沈砚动了。
他转身，没有走向书房，而是径首走进了开放式厨房旁边的酒水区。那里有一个小型的嵌入式恒温酒柜。
他打开酒柜，里面陈列着不少酒瓶，中外皆有。他的目光掠过那些标签，最终，停在了一瓶标签陈旧、酒液呈现深邃琥珀色的单一麦芽威士忌上。那是他多年前在一次苏格兰拍卖会上拍得的收藏品，酒精度不低，口感醇厚强劲，带着明显的泥煤烟熏气息。
他拿出那只沉重的方形酒瓶，又取了一只厚底的威士忌杯。没有加冰，他首接往杯子里倾倒了约莫一指节高度的酒液。琥珀色的液体在昏黄的灯光下，荡漾出而危险的光泽。
然后，他拿着酒杯和酒瓶，走到了客厅。
他没有走向许照，而是在离她最远的那张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将酒瓶放在旁边的边几上，他端起酒杯，没有立刻喝，只是轻轻晃动着，看着酒液沿着杯壁缓慢滑落，留下短暂的、被称为“酒泪”的痕迹。
浓郁的酒香，带着橡木、烟熏和一丝海风般的咸涩，开始在这片被雨声充斥的空间里，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许照的视线，从窗外被暴雨蹂躏的世界，缓缓移到了他身上，最终，落在他手中那只酒杯上。
她认得那瓶酒。也知道他很少主动喝这个品类，尤其是在晚上。这不符合他一贯的克制。
沈砚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他抬起酒杯，凑近唇边，浅浅地啜饮了一口。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热的暖意，以及随后翻涌上来的、复杂的风味。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蹙起，似乎也在适应这强烈的冲击。
他放下酒杯，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沉默着。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单一而狂暴的声音。
许照看着他被壁灯光晕勾勒出的、显得有些孤寂的侧影，看着他手边那瓶打开的酒，一个念头如同窗外划过的闪电般，骤然劈入她的脑海——
他在借助外力。
借助这杯醇厚烈酒带来的、真实的生理性的灼热与微醺，来对抗这被规则框定的、冰冷的“12小时”，来抵御窗外这场象征着失控与混乱的暴雨，或许……也用来麻痹某些在规则之下依旧顽固滋生的、不该存在于“今日”的情绪。
他不是在享受，他是在抵御。
用一种沉默的、近乎自虐的方式。
许照搭在书页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纸张边缘被她捏出了细微的褶皱。
她看着他再次端起酒杯，这一次，他喝下了一大口。酒液的辛辣让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下颌线也随之绷紧了一瞬。
空气里，威士忌的香气愈发浓烈，与窗外潮湿的雨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窒闷的氛围。
他遵守着规则，没有看她，没有与她交谈，没有试图打破那堵无形的墙。
他只是坐在那里，独自一人，面对着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和一杯与他平日习惯不符的烈酒。
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仅限自己可见的仪式。
一场用真实的感官刺激，来对抗虚拟记忆重置的，孤独的抗争。
许照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的酒香，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侵略性，钻入她的鼻腔。
她忽然觉得，那杯中的琥珀色液体，以及窗外那片狂暴的雨，都比那份打印在便签纸上的、条理清晰的“打卡协议”，要真实得多。
也更……危险得多。
她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到膝头的书页上。
然而，那些黑色的铅字，在昏黄的灯光和喧嚣的雨声中，变得模糊而陌生，再也无法进入她的脑海。
只有那酒杯与桌面偶尔接触的轻微声响，和他压抑的、几不可闻的呼吸声，混合着窗外永恒的雨噪，构成了一首背离了所有规则初衷的、混乱而真实的背景音。
在这暴雨与威士忌共同统治的夜晚，那精心制定的“12小时恋爱打卡”规则，第一次显露出了它苍白而脆弱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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