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刚歇，天边还浸着层淡青色的湿意。萧景渊踩着田埂上半干的泥块走来时，裤脚己沾了些细碎的泥点，手里提着的食盒却护得极妥帖，木盖缝隙里漫出的姜枣香，混着晨雾里的药草气，在微凉的风里缠成一团。
苏清鸢正蹲在防风田边，素色披风的下摆拖在草上，沾了层薄薄的白霜。她手里捏着支竹制的小耙子，正小心翼翼扒开根部的土，指尖在微凉的根茎上轻轻，眉头微蹙着像是在琢磨什么。听见脚步声，她抬眼时，睫毛上还挂着点雾水，看见是他，眼里瞬间漾开点笑意，倒比晨露还亮些。
“怎么这时候来了？”她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披风滑落肩头，露出里面月白的短衫，领口沾着片干枯的紫苏叶——许是昨日摘药草时蹭上的。
萧景渊把食盒递过去，自己则蹲到她刚看过的那株防风旁，学着她的样子扒开泥土。这防风的根茎比旁的粗壮些，却在靠近地面处有道浅浅的裂痕，像是被夜里的寒风吹得受了伤。“刚巡营回来，顺道绕过来看看。”他指尖划过那道裂痕，声音沉了沉，“这几株怕是得提前收，昨夜风急，根须受了寒，再等下去要坏芯。”
苏清鸢凑近一看，果然见裂痕边缘泛着点不易察觉的褐黄，不由得点头：“你看得仔细。我刚才只瞧着茎秆还精神，倒没留意根部。”她从腰间解下油布包着的账簿，翻开时，纸页边缘还带着被雨水浸过的微卷，“原打算后日请张伯他们来，看来得提前一天了。”
账簿上的字迹比往日深些，许是昨夜灯下记录时，笔尖沾了潮气。除了每日的生长记录，页边还批注着些小字：“北垄第三行，防风叶片偏薄，疑是地力不足”“东头紫苏易生虫，需多撒些草木灰”，连哪几日的露水重、哪几株药草需重点照看，都用红笔圈了出来。萧景渊翻到前几页，见有一页画着药田的草图，用不同颜色的墨标着采收顺序，旁边小字写着“先收紫苏，再收防风，最后收牛膝，避过午时烈日”，末了还画了个小小的太阳，旁边打了个叉。
“倒比军中的布防图还细致。”他忍不住笑，指尖在那太阳上轻轻点了点。
苏清鸢把食盒里的陶碗取出来，姜枣茶还冒着热气，甜香混着艾草的淡苦漫开来。“军中布防关乎性命，这药草何尝不是？”她吹了吹碗沿，递给他一碗，“去年冬里，城西张大娘的孙子染了风寒，就是靠这些紫苏熬汤退的热。你说，它们是不是也该被仔细待着？”
萧景渊接过碗时，指尖碰到她的，两人都顿了顿，又各自移开目光。他望着田垄尽头那片紫苏，紫绿色的叶片上还挂着水珠，风过时簌簌作响，倒真像无数小手在轻轻拍着。“昨日让亲兵去库房翻了些麻袋，都是新缝的，收药草时好用。”他忽然说，“还让伙房备了些热汤，张伯他们来帮忙时，能随时喝口暖的。”
苏清鸢抬眼看他，见他耳根微微发红，像是怕她觉得多余。她想起前几日随口提过，去年收药时用的旧麻袋漏了不少碎末，没想到他竟记在心上。“那可要多谢萧大人费心了。”她故意拖长了调子，见他耳尖更红，忍不住弯了眼。
正说着，张伯扛着锄头带着几个农妇来了，离着老远就喊：“苏姑娘快看！那片牛膝竟抽出新穗了！”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田边的牛膝果然抽出了细弱的绿穗，在风里轻轻摇晃。苏清鸢走过去，掐下片叶子尝了尝，微涩的味道里带着点回甘：“这可是好兆头，说明根扎得稳。”她转头对农妇们说，“今日先把最外围的紫苏摘些嫩叶，剩下的等过两日一起收，记得别碰着根部，免得伤了来年的芽。”
农妇们应着散开，田埂上顿时热闹起来。有个叫春桃的媳妇边摘紫苏边笑：“萧大人也来学学？这紫苏叶摘得巧，既能留着芽，又能多收半筐呢！”
萧景渊还真就走了过去，学着她们的样子捏住叶片基部轻轻一旋，一片完整的紫苏叶就落进了筐里。春桃啧啧称奇：“大人连摘个叶子都这么利落，不愧是带兵的！”
苏清鸢在一旁看得好笑，见他指尖沾了点紫苏的紫汁，递过块干净的帕子：“小心染了色，洗不掉的。”
他接过帕子时，无意间碰到她的手腕，那里戴着串简单的木珠，是用去年收的药木做的，磨得光滑温润，带着淡淡的药香。他忽然想起去年她刚戴上这串珠子时，他还打趣说“像个药铺的掌柜”，如今再看，倒觉得这味道比任何熏香都让人安心。
“方才看你账簿上记着，想种些薄荷和金银花？”他擦着手问，“库房里还有些去年从南边运来的花籽，明日让亲兵送些过来？”
苏清鸢眼睛一亮：“真的？那可太好了！南边的金银花花期长，药效也足。”她蹲下身，在田埂边划了个小圈，“就种在这里吧，靠着水渠，浇水方便。”
萧景渊看着她指尖划出的圈，忽然觉得这小小的药田，竟比北境的千里沃野还要让人牵挂。他想起前几日收到的军报，说北境有些异动，或许过些时日又要奔赴沙场。可此刻看着她认真规划的模样，听着农妇们的说笑声和锄头挖土的轻响，他忽然生出个念头——待明年春归，定要亲眼看着这些薄荷抽出新芽，看着金银花爬满田边的竹架。
太阳渐渐升高，晨雾被晒成了淡淡的金纱。苏清鸢把摘好的紫苏叶摊在竹匾里，萧景渊帮着搬到屋檐下通风的地方，两人并肩站着，看那些紫绿色的叶片在风里轻轻颤动。
“你看那株防风。”苏清鸢忽然指着田中央，“昨夜被风吹得歪了些，今早竟自己首回来了。”
萧景渊望去，果然见那株防风的茎秆微微弯着，却倔强地朝着太阳的方向，根部的泥土被它挣出了道细缝。他忽然伸手，轻轻拂去她发间的一片紫苏花瓣——许是方才摘叶子时沾上的。
“就像有些人。”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看着柔弱，骨子里却韧劲十足。”
苏清鸢的脸颊忽然有些发烫，低头去看竹匾里的紫苏叶，却见叶片上的水珠映着太阳，闪闪烁烁的，像无数细碎的星子。她想起昨夜整理医书时，看到他夹在书里的字条，上面写着“北境霜重，需备些防风汤”，字迹遒劲，却在末尾画了个小小的药草，歪歪扭扭的，倒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画的。
远处传来亲兵们操练的呐喊声，与药田里的笑语混在一起，竟不觉得突兀。萧景渊望着那片生机勃勃的药田，又看了看身边的人，忽然觉得，这秋深露重的日子里，最暖的不是怀里的姜枣茶，而是这份踏实的烟火气——是她指尖的药香，是田埂上的笑语，是两人并肩时，不经意间碰到的胳膊，和那句藏在心里没说出口的“明年，我们一起”。
食盒里的陶碗空了，倒扣在田埂上，留下圈浅浅的印子，像个未完待续的逗号，在这漫着药香的秋光里，等着续写更多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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