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西北风刮过，日头便斜斜地懒在天上，连带着药田的草叶都蜷起了边。苏清鸢踩着薄霜来到薄荷田时，哈出的白气在眼前绕了个圈，才慢悠悠散开——昨夜落了层碎雪，此刻正顺着新抽的薄荷芽尖往下淌，在土垄上积成小小的冰珠。
“仔细脚下。”萧景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棉靴踩碎薄冰的轻响。他手里提着个藤编暖笼，笼里煨着个小陶炉，走近时，暖意混着淡淡的酒香漫过来，“周院判让人送来的米酒，说是温着喝能驱寒。”
苏清鸢回头时，正撞见他解披风的动作。玄色披风上沾着些雪沫，一抖便簌簌落下，露出里面月白的夹袄，领口别着枚银质的药草扣——是前几日她用边角料给他打的，样式简单，却磨得极光滑。“这薄荷倒精神，”她指着土里钻出的嫩芽，嫩绿色的叶瓣裹着层细绒毛，沾着雪珠像裹了层糖霜，“比我预想的出芽早了三日。”
萧景渊把暖笼递过去，自己则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薄荷芽旁的泥土。土是松的，带着点微湿的暖意，想来是昨夜他让人铺的稻草起了作用。“金银花那边也盖了稻草，”他拂去芽尖的碎雪，动作轻得像怕碰伤了什么，“赵虎今早来看过，说土缝里好像有绿芽冒头。”
苏清鸢捧着暖笼暖手，陶炉里的米酒咕嘟着，甜香混着薄荷的清冽在空气里缠成一团。她想起前几日萧景渊站在金银花田边，拿着根竹棍比划着搭架的样子，眉头皱得像在研究军阵图，忍不住笑：“你搭的竹架那么结实，怕是能扛住暴雪。”
“那是自然。”他说得认真，指尖划过田埂边的竹架——确实比寻常的密了两成，竹条都是选的三年生的老竹，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去年北境暴雪压塌了三座军帐，这架子要是不结实，开春金银花爬上去，岂不是要被压断？”
这话逗得苏清鸢笑出了声，白气从唇间溢出，落在他手背上，带着点微凉的痒。萧景渊看着她笑弯的眉眼，忽然觉得这冬日的寒风吹着，也没那么刺骨了。他想起昨日收到的家书，母亲在信里问他何时能回府，字里行间总绕着“终身大事”，那时他只觉得烦躁，此刻看着田埂上笑靥如花的人，倒忽然懂了母亲的心思。
“张伯说今日要酿紫苏酒，”苏清鸢忽然想起什么，从暖笼里拿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晒干的紫苏叶，“让我去看看火候，你要不要同去？”
萧景渊自然应了。两人踩着薄霜往酒坊去，脚下的土块冻得发硬，踩上去咯吱作响。路过库房时，见周院判正指挥着药工翻晒牛膝，灰白的胡须上沾着霜，却精神得很，看见他们便招手：“萧大人，苏姑娘，快来尝尝老夫新泡的防风酒！”
库房角落里摆着十几个陶瓮，上面贴着红纸，写着“防风”“当归”“牛膝”的字样。周院判掀开个贴着“防风”的瓮盖，一股醇厚的酒香混着药香扑面而来，清冽中带着点辛烈。“这酒泡了足有三个月，”他舀出半碗递给萧景渊，“冬天里擦在关节上，比暖炉还管用。”
萧景渊接过酒碗，琥珀色的酒液在碗里晃荡，映着窗外的雪光，竟有些晃眼。他抿了口，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带着防风特有的辛辣，却意外地顺口。“不错，”他点头，“比军中的烈酒温和些，适合伤兵喝。”
“这可是苏姑娘的法子，”周院判笑得眼睛眯成条缝，“说泡药酒得用米酒打底，加些冰糖，既能去药味，又不伤脾胃。”他转头看苏清鸢，眼里满是赞许，“老夫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回见把药草种得好，还能把药酒香酿得这么地道的姑娘。”
苏清鸢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指尖绕着暖笼的提绳：“不过是些家常法子，哪当得上周院判这么夸。”
正说着，张伯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拿着个木勺：“苏姑娘，紫苏酒该下糖了，您快去看看！”
酒坊在院子西角，原是间废弃的柴房，被张伯收拾出来当酒坊。此刻屋里飘着浓重的酒香，灶上坐着个大铁锅，里面咕嘟着紫红色的酒液，旁边堆着小山似的紫苏叶，紫莹莹的，在火光里泛着光。
“按您说的，用的是今年新收的紫苏，加了三斤冰糖，”张伯指着锅里的酒液，脸上沾着点酒渍，“您瞧瞧这颜色，紫得发暗，是不是正好？”
苏清鸢舀起一勺酒液，在阳光下看了看，紫红色里透着点琥珀光，稠得像蜜。“再煮一刻钟，”她放下木勺，“让糖彻底化了，凉透了再装瓮，封严实了，开春就能喝。”
萧景渊站在一旁看着，见她用木勺搅动酒液时，袖口沾了点紫红的酒渍，像落了朵小小的花。他想起前几日她教伙房做紫苏酱，也是这样，袖口沾着酱色，却笑得一脸认真，那时他还打趣说“活像只偷嘴的松鼠”，此刻倒觉得这痕迹，比任何脂粉都耐看。
“赵虎他们在演武场操练，”萧景渊忽然说，“等会儿让他们来搬陶瓮，顺便……让他们带些紫苏酒回去，给站岗的弟兄们暖暖身子。”
苏清鸢自然说好。正说着，外面忽然飘起了雪，起初是细碎的雪沫，渐渐变成鹅毛大雪，转眼就把药田盖了层白。张伯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得他脸上通红：“这场雪下得好！瑞雪兆丰年，明年的药草肯定长得旺！”
萧景渊望着窗外的雪，药田的轮廓在雪幕里渐渐模糊，只有薄荷田和金银花田的竹架还隐约可见，像铺着白毯的地上画着的浅痕。他忽然想起北境的雪，总是来得又急又猛，埋了帐篷，冻了弓弦，那时他总觉得雪是麻烦，此刻看着雪地里两个并肩的影子，倒觉得这雪下得，竟有些温柔。
“雪大了，回屋吧。”他拿起落在她肩头的一片雪花，指尖触到她披风的绒毛，软乎乎的，像极了她发间的触感。
苏清鸢点头，跟着他往屋走。路过薄荷田时，见雪己积了薄薄一层，却盖不住土里冒出的嫩芽，嫩绿色的叶尖顶着雪，像群倔强的小生灵。“你看，”她指着那些嫩芽，“它们好像不怕冷。”
萧景渊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忽然觉得这小小的药苗，倒像极了她——看着柔弱，骨子里却藏着股韧劲。他伸手拂去她发间的雪沫，指尖不经意碰到她耳尖，温温热热的，像揣了颗小太阳。
“等开春，”他声音很轻，被风雪裹着，却格外清晰，“我们在薄荷田边种些梅树吧，花开的时候，药香混着梅香，肯定好闻。”
苏清鸢抬头时，正撞见他眼里的认真，像这冬日的雪光，纯粹得让人移不开眼。她点头，嘴角弯起的弧度，比檐角的冰棱还甜。
雪越下越大，把酒坊的烟囱、库房的屋檐、田埂的竹架都盖成了白色。只有酒坊里还飘着紫苏酒的甜香，库房里留着防风酒的醇厚，薄荷田的雪下藏着嫩芽的清冽，混在漫天风雪里，酿成了这个冬天最暖的味道。
萧景渊看着身边的人，她正低头拍去裙摆上的雪，暖笼的热气在她颊边凝成白雾，像幅素净的画。他忽然觉得，这漫长的冬日，有药香，有酒香，有身边的人，便什么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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