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医院这种地方，总显得格外漫长而具体。林晚星被转入了加护病房，虽然依旧昏迷，但生命体征趋于平稳，腹中胎儿的情况也在顶尖医疗团队的竭力维持下，暂时稳住了那微弱却顽强的生机。那层厚重的、隔绝生死的阴霾，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
沈墨深几乎将办公室搬到了医院。他处理着针对北辰集团的雷霆打击事务，听取着周峰关于车祸调查后续的汇报，所有指令都精准、冷酷、高效，带着一股不惜一切也要将敌人碾碎的狠绝。但每当病房里稍有动静，或是医生前来查房，他都会立刻放下手头的一切，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会不受控制地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
他变得沉默了许多。大部分时间，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林晚星病床旁的椅子上，目光复杂地凝视着她。看她依旧苍白的脸，看她因为输液而微肿的手背，看她即便在昏迷中也不曾完全舒展的眉头。保镖和佣人被他屏退在外，偌大的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他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
愧疚，像无形的藤蔓，日夜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知道顾北辰是元凶，知道那场车祸是蓄意谋杀。但这并不能减轻他内心的负罪感。是他，用不信任和冷酷，将她逼到了那一步。是他，差点亲手扼杀了自己的孩子。
而那个横亘在他们之间，引发了一切猜忌和痛苦的根源——“婉儿”的真相，像一块巨大的、沉默的礁石，沉在他心底最深处。他知道，他欠她一个解释，一个迟来的、血淋淋的真相。
这天深夜，病房里格外安静。窗外的城市灯火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昏暗的室内投下一条条明暗相间的光带。林晚星的呼吸比之前稍稍有力了一些，但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沈墨深轻轻握住她没有输液的那只手，她的手很凉，指尖带着病弱的柔软。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仿佛那是易碎的珍宝。这是他第一次，在她无法抗拒的时候，如此长时间地、带着忏悔意味地触碰她。
“晚星……”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艰难。他知道她听不见，但这更像是一场他对自己内心的审判，他必须说出口。
“我知道……你听不见。”他垂下眼眸，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手腕上，那里还残留着些许青紫的痕迹，是他那夜盛怒之下留下的。“或许，你也不想听。我……我没有资格求得你的原谅。”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仿佛在积蓄勇气，喉结上下滚动着。
“但是……关于‘婉儿’……”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他感觉到掌心中她的手指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或许是神经反射，却让他的心猛地一揪。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那些被他封存多年、不愿也不堪回首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心防。
“她……婉儿……”他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带着一种深可见骨的痛苦，“她是我的妹妹……我的亲妹妹。”
这句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寂静中漾开涟漪。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的思绪仿佛飘回了很久以前，语气带着一丝遥远的、痛苦的温情，“她很爱笑，很漂亮，像个小太阳……喜欢跟在我后面，叫我‘哥哥’……”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强行压下那翻涌而上的酸楚。
“可是……我们家族，有一种可怕的……遗传性精神疾病。”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与厌恶，“隐性遗传，概率很低，但……婉儿不幸，是那个携带者。”
“她十六岁那年……第一次发病。”沈墨深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仿佛重新经历着那时的恐惧和无助，“毫无征兆，像是变了一个人……狂躁，幻觉，自残……那个时候，我父亲刚去世不久，母亲承受不住打击，身体也垮了……整个沈家，内忧外患，所有的压力，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
他握着她手的力道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
“我带着她，访遍了全球的名医……但效果甚微。这种病，像附骨之疽，无法根治，只能靠药物勉强控制……而且，会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严重。”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我看着她一次次发病，一次次被折磨得不形……看着她从那个阳光明媚的少女，变得消瘦、恍惚、充满恐惧……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一滴滚烫的液体，猝不及防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砸在林晚星的手背上，留下一个小小的、迅速冷却的湿痕。这个强大到似乎无所不能的男人，此刻在回忆的凌迟下，露出了从未有过的脆弱。
“那天……是她的生日。”沈墨深的声音破碎得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血泪，“我……我因为一个重要的跨国并购案，在国外……没能赶回来陪她。她那天……状态似乎很好，还笑着在电话里跟我说，等我回来吃蛋糕……”
他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那段记忆是他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然后……我就接到了管家的电话……”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挣扎出水面，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和压抑不住的泣音，“她说……婉儿……婉儿从老宅顶楼的阳台……跳下去了……”
“等我疯了一样赶回来……看到的……只有……一滩血……和一块她没能等我来吃的……摔得粉碎的蛋糕……”
他终于无法再维持冷静，将额头深深抵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压抑的、痛苦的呜咽。那些被他强行压抑了多年的悲伤、自责和绝望，在这一刻，伴随着这个他曾经怨恨、如今却满怀愧疚的女人，彻底决堤。
“是我……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在她身边……如果我能多关心她一点……她就不会……”他语无伦次，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自责中，那些冷静自持的面具碎裂殆尽，只剩下一个失去了至亲、背负着沉重枷锁的、痛苦的男人。
“所以……那天……是我祭奠她的日子……我谁也不想见……只想一个人……陪陪她……”他断断续续地解释着，为什么每年那一天他会消失。过了很久，他才勉强从那股灭顶的悲伤中挣扎出来，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死寂的平静。
“而那张照片……”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通红，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那个你看到的，和我一起进医院的背影……她叫沈婉清……是婉儿的……双胞胎妹妹。”
这个转折，让空气中弥漫的悲伤瞬间又多了一层复杂的寒意。
“她们是双胞胎……共享着同样的基因……”沈墨深的语气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奈，“婉儿走后不久……婉清……也开始出现了类似的症状。只是她的情况……更复杂一些，时好时坏。”
“那家私人医院，是我为她设立的，拥有最好的设备和医疗团队，专门负责治疗和看护她。”他解释道，语气沉重，“她发病时，会没有安全感，会极度恐惧……只有我这个哥哥在身边，她才能稍微平静下来。所以……我接电话时的语气……才会……”
他终于，将所有的碎片拼凑完整。
那个所谓的“白月光”，是他患有严重遗传精神疾病的、早己逝去的亲妹妹。
那个引起误会的背影，是同样被家族诅咒折磨的、妹妹的双胞胎姐妹。
他的隐瞒，他的回避，他异常的温柔和紧张……都源于对家族耻辱的守护，和对另一个妹妹生命的沉重责任。
没有移情别恋，没有替身文学，只有一段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充满悲剧色彩的家族秘辛。
沈墨深说完这一切，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他瘫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病床上依旧沉睡的林晚星，脸上是未干的泪痕和无尽的悔恨。
“对不起……晚星……”他喃喃着，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本该告诉你的……可我……我害怕……害怕这种肮脏的、可怕的遗传病会吓跑你……害怕你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看我那可怜的妹妹……我选择了最愚蠢的方式……隐瞒，欺骗，伤害……”
“我用自己的傲慢和猜忌，把你推开……让你承受了那么多不该承受的痛苦……甚至……差点害死了你……和我们的孩子……”
他伸出手，颤抖地、极其轻柔地抚上她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孕育着他们共同的血脉。一种混杂着巨大后怕、深切愧疚和初为人父的、奇异而脆弱的责任感，涌上心头。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俯下身，将脸轻轻贴在她冰凉的手背上，像一个迷途己久、终于找到归途却满身伤痕的旅人，低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忏悔着。
窗外的月光静静流淌，见证着这迟来的真相与沉重的忏悔。
而病床上，林晚星浓密的睫毛，在无人察觉的瞬间，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沉睡的意识，在无尽的黑暗深处，被这血与泪的告白，激起了一丝微弱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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