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林晚星几乎未曾合眼。
沈墨深那高烧中破碎而痛苦的呓语,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那些褪去了所有伪装、赤裸裸的恐惧、悔恨与哀求,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持续不断地刺探着她冰封心湖的最深处。恨意依旧盘踞在那里,坚硬而冰冷,但在这持续的、无声的叩问下,那冰层的最外围,似乎真的出现了几道细微的、不易察觉的裂痕。
她无法再单纯地用“恨”来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那太苍白,也太绝对。他们之间纠缠着太多东西——始于一场强取豪夺,有过短暂虚假的温情,经历过最深的误解与伤害,掺杂着血淋淋的真相与沉重的家族秘密,共同面对过生死危机,还有一个流淌着两人血脉、顽强存活下来的孩子。
这团乱麻,岂是一个“恨”字能够了结?
天光微熹,灰白色的光线如同稀释的牛奶,悄无声息地透过窗帘缝隙,驱散了房间里的黑暗。走廊外也开始有了清晨的声响——护士交接班低柔的对话声,送餐车车轮滚过地面的咕噜声,新一天的生命气息缓缓注入这片沉寂了太久的空间。
林晚星撑着笨重的身体坐起来,靠在床头。孕晚期的浮肿让她感觉手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头脑却因一夜未眠和内心的激烈斗争而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亢奋。
她听着外面护士例行查房的声音,听着她们进入斜对面的病房。她屏住呼吸,努力捕捉着那边的动静。
“……沈先生,烧退了一些,38度2。伤口感染还需要继续用药控制,您必须绝对卧床,不能再有任何剧烈活动了……”护士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叮嘱,也透着一丝如释重负。
他退烧了。情况稳定了。
林晚星悬着的心,悄无声息地落回了实处,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懈感掠过眉宇。但紧接着,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一种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一种无法再继续完全被动等待的焦灼。
那份在深夜被她强行压下的、想要靠近的冲动,在晨光中再次变得清晰起来。
首接去看他?她依然缺乏那份勇气。他们之间需要跨越的,不仅仅是物理上的二十米,更是心理上巨大的创伤和信任的废墟。
那么,该如何表达这份因他脆弱而被动摇、却又无法宣之于口的复杂心绪?
她的目光落在了护工刚刚送进来的、她自己的早餐上——一碗熬得软糯粘稠的小米南瓜粥,几样清淡的小菜。因为妊娠高血压和需要静养,她的饮食被严格控制,但也极其讲究营养和利于身体恢复。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骤然点亮了她的思绪。
她叫住了正准备收拾东西的护工张姐。张姐是沈母特意安排过来的人,稳重而细心。
“张姐,”林晚星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夜不能寐的沙哑,但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自然,“麻烦你……再去厨房一趟。”
张姐停下动作,有些疑惑地看着她:“林小姐,是早餐不合胃口吗?我让厨房重新做。”
“不是。”林晚星摇了摇头,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目光落在自己那碗粥上,又很快移开,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你让厨房……照着我的食谱,再做一份一样的早餐。”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更轻了些,“……送到对面,沈先生那里。”
话音落下的瞬间,病房里陷入了一片奇异的寂静。
张姐明显愣住了,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随即迅速低下头,掩去眼底的情绪,恭敬地应道:“……好的,林小姐,我这就去。”
她快步离开了病房,脚步比平时略显急促。
门被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林晚星一个人。她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靠在床头,微微喘息着。心跳得很快,像做了一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脸上有些发烫,一种混合着别扭、羞赧以及一丝破釜沉舟般决然的情绪,在她心头交织。
这算什么?
是同情他高烧虚弱?
是感谢他昨天出手相扶?
还是……对昨夜那些呓语的一种无声的回应?
她说不清楚。她只知道,这是自那场毁灭性的冲突以来,她第一次,主动地、明确地,向他伸出了一根极其细微的、带着试探意味的橄榄枝。这不仅仅是一份早餐,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她内心坚冰开始松动的信号。
斜对面,沈墨深的病房。
高烧退去后的身体,像是被重型机械反复碾压过,每一寸肌肉都充斥着酸软和无力。伤口的疼痛依旧清晰,但比起昨夜那焚身般的灼热和意识的混沌,此刻的清醒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周峰早早便来了,正在低声汇报着公司紧急处理的情况。沈墨深闭着眼听着,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疲惫和沉郁。昨夜虽然大部分时间意识模糊,但那些破碎的、不受控制的呓语片段,如同梦魇的残影,依旧萦绕在他脑海。他知道自己失态了,在最脆弱的时候,暴露了最不堪的内心。这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与……难堪。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
周峰停下汇报,看向沈墨深。沈墨深睁开眼,目光沉静如水,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进来的是护工张姐,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的,却不是医院统一配送的餐食,而是一个白色的瓷碗和一个同色系的小碟子。
“沈先生,”张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和恭敬,“这是……林小姐吩咐厨房,特意为您准备的早餐。”
“……”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周峰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错愕,目光在张姐手中的托盘和沈墨深之间来回移动。
沈墨深整个人都僵住了。他那双因高烧和疲惫而布满血丝的深邃眼眸,此刻猛地聚焦,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牢牢地钉在那个白色的瓷碗上。碗里是金黄软糯的小米南瓜粥,碟子里是几样极其清淡、一看就是精心搭配过的小菜。
林晚星……为他准备的?
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一种近乎失控的速度疯狂擂动起来!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了头顶,让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高烧后的幻觉。
“林小姐说,”张姐似乎感受到了这凝滞的气氛,小心翼翼地补充道,“这是按照她的食谱做的,清淡……利于伤口愈合。”
利于伤口愈合……
这几个字,像带着温度的水滴,滴落在他干涸龟裂的心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激起一片无形的烟雾。
他死死地盯着那碗粥,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搁在纯白色的薄被外,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震惊、难以置信、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以及更深沉的、尖锐的酸楚……无数种极端的情感在他胸腔里激烈地冲撞、爆炸,让他一时之间完全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她知道了。知道他伤口感染,知道他高烧虚弱。
她……在关心他。
用这种最日常、却也最颠覆的方式。
周峰最先反应过来,他立刻上前,从张姐手中接过了托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好的,知道了,谢谢张姐。”
张姐如蒙大赦,赶紧退出了病房。
周峰将托盘轻轻放在沈墨深床头的移动餐桌上,那碗粥还冒着微弱的热气,散发着谷物和南瓜特有的、温暖而朴素的香气。这香气,与他病房里冰冷的消毒水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与他此刻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沈总,”周峰看着依旧处于巨大震动中、目光死死锁着那碗粥的沈墨深,轻声提醒道,“粥……要趁热吃。”
沈墨深仿佛这才被惊醒。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目光极其复杂地看了一眼周峰,然后又落回到那碗粥上。
他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温热的碗壁时,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仿佛那温度烫人。他小心翼翼地端起碗,拿起旁边的勺子。
他的手,竟然有些抖。
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小米熬得恰到好处,南瓜的清甜完全融入其中,软糯顺滑,轻易地滑过喉咙,落入空荡而不适的胃里。一股暖意,仿佛顺着食道,缓缓蔓延至西肢百骸,驱散了些许高烧后的寒意和虚弱。
这不仅仅是一碗粥。
这是自“海湾新城”项目失利、信任崩塌以来,从她那里传来的第一缕……带着温度的讯号。
是穿过厚重冰层,挣扎着透进来的第一丝……破冰的晨光。
他低着头,一口一口,沉默地,却异常专注地吃着那碗粥。动作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周峰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心中亦是感慨万千。他跟随沈墨深多年,见过他无数面貌,却从未见过他如此……珍视一碗普通的粥。
一碗粥很快见底。沈墨深放下碗勺,拿起旁边的手帕,轻轻擦了擦嘴角。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能穿透它,看到门后那个同样心绪难平的女人。
他的眼眸深处,那沉寂了太久的、如同死水般的荒芜,似乎被这碗粥注入了微弱的生机,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复苏。
他没有说话。
但他周身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仿佛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许多。
晨光彻底照亮了走廊,也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他病房的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漫长的、冰冷的僵局,终于因为这一碗看似微不足道的粥,被撕开了一道细微的、却充满希望的缺口。
未来的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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