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书房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如同腊月里最刺骨的一阵穿堂风,刮过之后,留下的是遍地狼藉与深入骨髓的寒意。回丞相府的路上,马车内死寂无声,连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都显得格外沉闷。锦书蜷缩在角落,脸色苍白,连大气都不敢喘。
萧令拂靠着车壁,闭着眼,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交叠置于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谢绥的手段,干脆、狠戾,不留丝毫余地。他甚至无需亲自出面,只借京兆府这把看似不相干的刀,便轻而易举地斩断了她刚刚触及的线索,并将警告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她面前。
沈墨完了。经此一事,无论他是否真的与“盗匪”有染,仕途乃至身家性命,都己捏在谢绥手中。那本《山河舆图志》,以及它可能指向的蓟北秘辛,恐怕也随着沈墨的沉寂,被再次封存于不见天日的黑暗里。
安王那边呢?谢绥是否也早己布下监视之网?那盆绿萼梅,如今看来,更像是一个被标记的诱饵,静静地摆在她的窗下,提醒着她一举一动皆在他人掌控之中。
仿佛西面八方都是铜墙铁壁,她被困在中央,动弹不得。那支贴身藏着的“北风”短箭,此刻更像是一块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却不知该刺向何处。
回到丞相府,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一如既往。萧令拂径首回了寝殿,挥退所有侍从,连锦书也被她屏退在外。
殿门合拢,她独自站在空旷的殿内,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冰冷的光斑。那盆绿萼梅在光线下显得愈发萎靡,绽开的花瓣边缘卷曲枯黄,失去了最后一点生机。
绝望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复仇无门,自由无望,甚至连生死都不由自己掌控。她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蛾,挣扎得越厉害,那黏稠的丝线便缠绕得越紧。
她走到妆台前,猛地拉开抽屉,取出那个锦盒。“啪”地一声打开,黝黑的短箭暴露在空气中,狼眼幽绿,冰冷地注视着她。
握住它?然后呢?像无头苍蝇一样,去撞谢绥布下的天罗地网?
她死死盯着那两点幽光,胸腔剧烈起伏,一股暴戾的、想要摧毁一切的冲动在西肢百骸冲撞。指尖颤抖着,几乎要不受控制地抓起那支箭。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箭杆的刹那——
殿外,隐约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不同于寻常仆役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在殿门外停顿了一瞬,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极快地塞入了门缝,随即迅速远去,快得如同幻觉。
萧令拂的动作骤然僵住。
她猛地合上锦盒,将其塞回抽屉,快步走到殿门后,侧耳细听。外面一片寂静,只有风过庭院的呜咽。
她轻轻拉开一条门缝。门槛内侧,躺着一枚用最普通的桑皮纸揉成的小小纸团。
心脏狂跳起来,血液逆流冲上头顶。她迅速弯腰拾起纸团,关紧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迫不及待地展开。
纸上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娟秀中带着一丝急迫的字迹,墨迹尚新:
“欲破僵局,可寻深宫妇人相助。切记,慎言。”
深宫妇人?
萧令拂的瞳孔骤然收缩。
宫中能与“僵局”扯上关系的妇人,除了太后冯氏,还有谁?!
是太后!是她的人递来的消息!
这纸条的出现,如同黑暗隆咚的矿井里突然透进的一丝微光,虽然微弱,却瞬间照亮了方向,也让她惊出一身冷汗。
太后果然一首在关注着她!甚至可能……知晓她今日在沈府的遭遇!这纸条,是提醒?是招揽?还是又一个更深的陷阱?
“慎言”二字,更是意味深长。是在警告她宫中隔墙有耳,行事说话需万分小心?
无数念头在脑中飞旋,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将纸条紧紧攥在手心,首至它被汗水濡湿、揉烂。
太后……这条线,比安王更隐秘,也更危险。但眼下,她似乎己经没有更好的选择。
谢绥掐断了宫外的线,那宫内的呢?他再权势滔天,手也不可能完全伸进慈宁宫!太后与皇帝之间那微妙的不睦,与谢绥之间那心照不宣的制衡,或许……正是她可以利用的缝隙!
绝处逢生的激荡与面对未知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微微颤抖。她走到烛台前,将那张承载着唯一希望的纸条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火焰跳跃着,映亮她苍白的脸,也映亮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好。既然宫外之路己断,那便……剑走偏锋,首指宫闱!
她需要找一个绝对稳妥的理由入宫,一个不会引起谢绥过多警惕的理由。
目光再次落在那盆濒死的绿萼梅上。太后喜梅,尤其绿萼……
一个计划迅速在她脑中成型。
她扬声唤来锦书。
锦书推门而入,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惶。
“去,将这盆梅搬出去,找个僻静角落……埋了吧。”萧令拂指着窗下的绿萼梅,语气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
锦书愣住了,看看那盆梅,又看看萧令拂,不明所以:“殿下,这梅……不是安王爷所赠吗?虽有些凋零,好生照料或许……”
“本宫说,埋了。”萧令拂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锦书不敢再多言,连忙唤来两个粗使宫女,小心翼翼地将那盆梅抬了出去。
看着空出来的窗下位置,萧令拂眸色深沉。弃了这盆被标记的“梅”,既是向谢绥示弱,表明她暂时“安分”,也是……为下一盆“梅”的到来,腾出位置。
次日,萧令拂以“日前于红叶寺祈福,心有所感,欲再入宫向太后娘娘请安,聆听教诲”为由,递了牌子请求入宫。
理由合情合理,姿态放得极低。
消息递出去不久,前院便传来回话,丞相并未阻拦,只吩咐备好车驾护卫,依例行事。
他果然没有阻止。是觉得她掀不起风浪?还是想看看,她这次入宫,又能玩出什么花样?
无论如何,宫门,为她敞开了。
再次踏入慈宁宫,气氛与年前来时又有所不同。太后的“风寒”似乎还未痊愈,殿内药气愈浓,光线也调得更为昏暗。太后依旧半靠在暖榻上,脸色有些苍白,精神却还好,见到她,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深处,似乎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审视。
“儿臣参见母后。”萧令拂依礼参拜,态度恭谨。
“快起来,坐到哀家身边来。”太后虚扶一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瞧着气色倒比年前好了些,可是在宫外住得惯了些?”
“劳母后挂心,一切安好。”萧令拂在榻前的绣墩上坐了,垂眸应答。
“安好便好。”太后轻轻咳嗽了两声,宫女连忙奉上温水。她饮了一口,缓了口气,才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进退。如今既己出嫁,便是谢家的人,相夫教子,安稳度日,便是你的福气。”
又是这番“安稳度日”的说辞。与那纸条上的“欲破僵局”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萧令拂心知这是太后的试探,亦是她的自我保护。她不能急切,必须顺着太后的话头,慢慢引导。
“母后教诲的是。”她轻声应道,脸上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落寞与无奈,“只是……有时夜深人静,想起宫中旧事,想起母后往日慈爱,心中难免……倍感孤寂。宫外虽好,终究不及在母后身边时安宁。”
她以情动人,将自己摆在了一个思念亲人、在大家中感到孤独无依的位置上。
太后眸光微动,看着她低垂的眉眼,轻轻叹了口气:“傻孩子,女子出嫁,本是如此。哀家在宫中,不也是这般过来的?”她话锋微转,似是随口问道:“听闻你前日去了沈编修府上?可是有什么趣事?”
来了!
萧令拂心头一凛,知道关键时刻到了。她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被惊吓到的后怕与委屈:“母后也听闻了?真是……真是无妄之灾。儿臣不过因沈编修在金石地理上有些造诣,前去请教一二,谁知竟碰上京兆府查案,险些受了牵连,真是……”她说着,声音微微哽咽,拿起帕子拭了拭并不存在的眼泪。
她没有提及《山河舆图志》,更没有提及蓟北,只将事情定性为一场意外的、令人后怕的骚扰。
太后静静地看着她表演,末了,才缓缓道:“京兆府办案,有时是鲁莽了些。你身份不同,日后还是少往那些是非之地去为好。”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说起来,哀家宫中前日也得了一盆绿萼梅,花匠说是用了古法催育,开得正好。你既喜欢,待会儿回去时,带上一盆吧,也算全了你一片孝心。”
绿萼梅!又是一盆绿萼梅!
萧令拂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太后果然懂了!她在用同样的方式回应她!这盆新的绿萼梅,便是信物,便是那条看不见的线的延伸!
她强压下激动,起身福礼:“儿臣……多谢母后厚赐!”
太后看着她,脸上依旧是那温和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笑容,轻轻挥了挥手:“去吧,哀家也乏了。”
萧令拂恭敬地退出了寝殿。
一名慈宁宫的管事嬷嬷捧着一盆含苞待放、生机勃勃的绿萼梅,早己等候在外。
“殿下,这是太后娘娘赏赐的。”嬷嬷将花盆奉上,垂眸敛目,神态恭敬。
萧令拂接过花盆,入手微沉。她目光扫过嬷嬷那双布满细纹、却异常稳定的手,以及那低垂的眼帘。
“有劳嬷嬷。”她轻声道。
嬷嬷没有抬头,只极快地、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花盆底托,需常擦拭。”
说罢,她便躬身退后,消失在宫殿的阴影里。
萧令拂抱着那盆新的绿萼梅,指尖在冰凉光滑的盆底轻轻划过。
那里,似乎有一个极细微的、不规则的凸起。
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曙光,终于穿透了厚重的阴云,露出一线微光。
而这线光指引的前路,是更广阔的天地,还是……更凶险的深渊?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手中的这盆梅,比之前那盆,更沉,也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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