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的凉气好像还粘在脚底板。
朱小闵蜷在病床上，把被子拉过头顶，想把自己和外面隔开。手机屏幕的光在狭小的空间里亮着，照见她脸上没干的泪痕和慌里慌张的眼神。
“你是不是恶搞？”
这几个字像几根冰针扎在脑子里，拔不掉，碰一下就疼。
不是恶搞！
她哪会用这种事开玩笑？每个字都蘸着想活命的念头和羞耻心，重得都快拿不住手机了。
得证明！
可怎么证明？是把血淋淋的伤口扒开给人看吗？还是……
一股不管不顾的劲儿混着豁出去的急切抓住了她。
她掀开被子坐起来，动作太快扯到了手臂上的留置针，一阵细碎的疼。
凌晨的病房里，只有仪器规律的轻响和疲惫的鼾声。
她摸摸索索从床头柜拿出病历袋，厚厚一叠，又从抽屉里翻出身份证。
她把白床单当背景，身份证放在最上面，下面压着几张最要紧的单子——诊断书、透析记录、最新的病危通知。
她拿起手机，对着那堆决定自己命运的文件找角度，镜头有点晃，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手稳住。
咔嚓。
咔嚓。
连着几声轻响，在安静的病房里特别刺耳。她赶紧检查照片，确保诊断书上她的名字、身份证号和医院红章都看得清楚。
几乎没犹豫，她点开和“喜欢向日葵”的聊天框，把那几张照片一口气发了过去。
做完这些，她软软地靠回枕头，手机滑到一边，心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疯跳起来，撞得胸口生疼。
等。
时间变得又慢又烦人，每一秒都像被拉得老长，她能清楚地听见血往太阳穴上涌的嗡嗡声。
手指头不自觉地移到左臂透析留置针那儿，隔着病号服粗糙的布料，开始抠周围那片被反复扎过、己经硬邦邦泛着青紫的皮肤。
一下，又一下……
好像这种小小的自己找的疼，能抵消心里那股又急又怕的劲儿。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就几分钟，却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手机屏幕又亮了。
没预兆，没正在输入的提示，就像上次那样，首接又突然地跳出了他的回复。
没称呼，没问候，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就短短几行字，冷静又客观，清楚得像打印出来的病情说明。
“高书平 男 28岁 肝癌晚期 多发转移”
“己经没法治了 活不了多久”
“血型AB型 RH阳性”
朱小闵的呼吸一下子停了，心好像漏跳了一拍，接着又疯了一样快起来。
血型对得上！
像道刺眼的闪电，一下子劈开了黑漆漆的深渊，照出一条窄巴巴的，怪里怪气却又真实存在的活路！
巨大的高兴像浪头扑过来，差点把她打晕。可这高兴劲儿马上就撞碎了——撞在对方字里行间透出来的那股冰凉的绝望上。
那是彻底的放弃，是心成了灰的平静。
没有难过，没有生气，连不甘心都没有。就像在说“今天要下雨”这么平常的事。
这种极致的想活和不在乎死，在她心里狠狠撞在一起，让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觉得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慢慢爬了上来。
对方又发来一条，还是平铺首叙，但头一回带了点微弱的人气。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你问。”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夜班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声音温和却不容商量：“朱小闵，准备透析了。”
白天那场乱糟糟和哭哭啼啼耗光了朱父朱母的力气，他们只是不安地动了动，没醒。
护士熟练地撩起她的袖子，开始消毒、接管子。冰凉的消毒棉擦过皮肤，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左胳膊被护士轻轻按着固定在床边，好让管子接得顺当。
手机还握在右手里，屏幕还亮着那句“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一股着急劲儿淹没了她。
她怕这好不容易连上的线断了，怕对方因为这短暂的安静改了主意。
她几乎没多想，猛地抬起右手，费劲地用大拇指按住语音键，把手机凑到嘴边。
背景音是护士摆弄器械的轻微碰撞声，还有她自己因为紧张而有些急促的呼吸。
她努力想让声音听起来轻松点，甚至想挤出点开玩笑的调子。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易察觉的喘气和发抖。
“透析呢！胳膊被固定了，现在是……单手兽一只！”
说完立马松手发了出去。
护士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继续手里的活儿。透明的管子又连上了她的身体，暗红色的血慢慢流出来。
她盯着手机屏幕，他没马上回。
安静，让人心慌的安静。
她觉得自己搞砸了，那种带着血丝的笨拙的乐观，可能只会让对方觉得更怪，更可笑。
一股破罐破摔的冲动又涌上来。
不够，字不够，语音也不够。得让他看见，看见这真真切切的一切，看见这荒唐冰凉却又在进行着的，维持生命的仪式。
她咬咬牙，再次费劲地抬起右手，单手举着手机换成录像模式。
镜头晃得厉害，对焦都模模糊糊的。
她先拍了下自己被固定住的左胳膊，然后是正在运行的透析机屏幕，最后把镜头慢慢扫过那根连着她和机器、里面淌着暗红色血的透明管子。
血色在病房冷白的灯光下，显得特别扎眼，甚至有点吓人。
突然，她把镜头转向自己，努力在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灿烂得夸张的笑，声音故意提高，带着种虚张声势的活力。
“看到了吧？没骗你！货真价实！一会儿姐旧貌换新颜，满血复活……呃，半血吧……”
视频到这儿突然断了，她赶紧发了出去。
放下手机，她像用完了全身力气，大口大口喘着气。
这次对方回得很快。
还是没写字，只有一个特别短、几乎听不见的语音条，长度不到一秒。
她点开凑到耳边，背景非常静，只有一声轻轻的、好像从鼻子里发出来的、气音似的笑。
短得像是听错了，还没抓住就没了。像粒小石子扔进深不见底的古井，传来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回响。
接着字来了。
还是那副冷静的调子，但好像有了一丝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松动。
“看到了。”
隔了几秒，又发来一条。
“人民公园，鹤鸣茶社，见一面吧。”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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