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数着数着，就到了见面的那天。
夏天的人民公园，像一锅煮开了的绿汤。树荫浓得化不开，知了藏在里面扯着嗓子叫，一声高过一声，像潮水似的。
鹤鸣茶社就窝在这片绿意和吵闹里头，人声鼎沸。
竹椅竹桌挤得满满当当，坐满了人。盖碗茶碰得叮当响，嗑瓜子的声音窸窸窣窣没断过。
茶客们围成一堆摆龙门阵，笑声、争论声、吆喝声混着茶香和水汽，蒸腾出一股热热闹闹的市井味儿。
这生机勃勃的热闹，像堵厚厚的墙，把朱小闵隔在了外头。
站在茶社边上，消毒水的味道好像还留在鼻子里，跟这浓浓的茶香和烟火气格格不入。
她戴着蓝色医用口罩，额角冒出密的汗珠，眼睛在茶客里紧张地找来找去。
约的是下午三点，她提前了半个小时。
他会来吗？那个“喜欢向日葵”，那个叫高书平的人。他长什么样？还像照片里那个穿着硕士服，笑得挺精神的小伙子吗？
就在她眼睛来回寻找的时候，茶社另一头的入口那儿，一个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
他也戴着白色的口罩，人很瘦，穿了件有点宽大的浅灰短袖衬衫，站在那儿，像根快要被风吹折的芦苇。
他的目光也在人群里寻找，带着同样的不易察觉的慌张。
差不多同时，他们的目光穿过乱哄哄的人群，在空中碰了一下。
没什么根据，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可一种奇怪的说不清的首觉，像微弱的电流同时打中了他们。
是那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还是彼此眼里那份被病磨出来的，藏不住的虚弱和敏感？说不清楚，但他们几乎立刻就知道，就是对方了。
朱小闵先走了过去，脚步有点飘，踩在碎石小路上，腿微微发软。
他在原地等着，目光静静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走到跟前，隔着一张空竹桌站住。
朱小闵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声音隔着口罩闷闷的。
“这算……相亲吗？怎么感觉跟特务接头似的？”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太不认真了。他们之间，哪能用相亲这么轻快的词。
他露在口罩上面的那双眼睛，微微弯了一下。很轻的一个动作，像平静湖面扔进一颗小石子，荡开几乎看不见的波纹。
他没接话，只是很自然地抬手，摘下了自己的口罩。
口罩滑下来的那一刻，朱小闵的心跟着往下一沉。
那是张很年轻却又被疾病彻底改造过的脸，灰扑扑的，没什么血色，像蒙了层洗不掉的灰。
眼眶有点陷进去，嘴唇颜色很淡，干得起皮。只有那双眼睛，虽然带着累，却还是清亮的，静得像秋天的深潭映不出太多动静。
只有病久了的人，才能磨出这种混着极度虚弱和奇怪平静的气质。
两个人在靠边的一张竹桌旁坐下。
茶倌利索地过来，放下两个白瓷盖碗，抓起长嘴铜壶，唰地一下，滚烫的开水划了道弧线，准准地冲进茶碗。
茶叶翻腾，香气一下子冒了出来。
过程干净利落，带着点程式化的热闹，反而缓解了两人之间没说话的尴尬。
朱小闵捧着温热的盖碗，指尖传来一点暖意。她看着高书平放在桌上，骨节分明得有些嶙峋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
“你……真的不再试试别的治法？也许……”
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他的声音和微信里一样平静，甚至算得上温和，可话的内容像冰锥子。
“没必要了，反正，”他停了一下，抬起头目光首首地看着她，一点没躲，“你等着我的肾呢。”
空气一下子冻住了。
刚才那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轻松感，被这句话砸得粉碎。赤裸裸的现实毫无遮掩地摊在桌面上，伴着茶香和瓜子香，显得特别残酷和刺耳。
朱小闵的脸猛地烧起来，像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正好茶倌提着大铜壶过来加水，一声响亮的吆喝，打破了这让人喘不过气的尴尬。
“掺水咯——”
滚烫的水流冲进茶碗，白色的水汽袅袅上升，暂时模糊了彼此的表情。
高书平端起茶碗，轻轻吹开浮在上面的茶叶，喝了一小口。他的动作很慢，像在品味道，又像是为了给下面的话找点铺垫。
放下茶碗，他又看向她，语气还是平淡得像聊天气。
“我只有一个条件，等我死了以后，帮我照顾我爸。”
不是商量，不是请求，就是简单的交代，像在说一件最平常的后事。
朱小闵愣住了，她想过很多可能，钱或者别的什么物质上的要求，就是没想到是这个。
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睛，那里面好像空荡荡的，又好像藏着太多重得说不出的东西。
他像是看穿了她的疑惑，嘴角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没成形的苦笑。
“我妈前年走的，也是癌，那时候我还在读研。”
“本来要结婚的女朋友，去年初，走了。”这个走了意思有点模糊，是离开了，还是人没了？他没解释。
“我爸……把房子卖了……给我治病，现在租了个老小区的小屋子。”他顿了一下，“他没什么人了。”
寥寥几句，像几幅快速闪过的黑白剪影，拼出了一个家破人亡的全部过程。没有渲染悲伤，没有抱怨命不好，只是平静地讲述。
可这平静底下，是能把人淹死的绝望。
朱小闵听着，觉得胸口堵得厉害，鼻子发酸。她看到的不再是一个能提供肾源的陌生人，而是一个被命运来回碾压，几乎什么都没了的活生生的人。
几乎没经过任何思考，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在他几乎不抱任何希望的目光注视下，朱小闵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她的眼神里没有犹豫，没有算计，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沉甸甸的坚定。
“好。”一个字，清楚而干脆。
这不是对交易条款的认可，这是一个承诺，比那份还没签的冷冰冰的协议重得多。这一刻，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地变了。
高书平明显愣了一下。
他看着这个女孩苍白却神情坚定的脸，看着她那双清亮眼睛里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原本准备好的，用来应付讨价还价或推脱犹豫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
他那死寂的像古井一样的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极轻地动了一下。
像冰封的湖面下，流过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暖意，一颗睡了很久的种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重的信任，轻轻撬开了一条细缝。
他赶紧垂下眼皮，盯着杯子里浮浮沉沉的茶叶，遮住那一刻的波动。
再抬起头时，脸上己经恢复了平时的平静，他端起茶碗，声音还是没什么起伏。
“喝茶吧，一会儿该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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