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父的尘肺病有了政策依托，像是给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家，又加固了一根梁柱。
老人按时去医院做保守治疗，咳嗽声似乎也憋着劲，不那么张扬了。
工作室里，氛围愈发像个正经作坊。几个常来帮忙的病友家属，手法日渐熟练，成了固定的帮手。
他们当中，小谢是最灵巧的一个。
小谢二十出头，是一个病友的远房侄子，原本在理发店当学徒，嫌闷就跑来学做花。他手指细长，学东西很快，一点就透。
朱小闵教得也尽心，从干燥花的挑选、染色，到最难的花型设计、固定技巧，几乎倾囊相授。
看小谢对着花材时那双发亮的眼睛，她心里是欣慰的，觉得这手艺算是有了不错的传人。
高书平有时也会拍拍小谢的肩膀，玩笑着说：“小子，好好学，以后这工作室，得靠你们年轻人撑起来。”
小谢总是腼腆地笑笑，手下做得更卖力了。
可是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一个早晨，小谢没来，打电话关机。问介绍他来的病友，对方也支支吾吾，只说孩子可能找到了更赚钱的营生。
朱小闵心里咯噔一下，有种说不出的空落。
几天后，答案自己揭晓了。
就在他们工作室斜对面，隔着一条约莫十米宽的巷子，一家崭新的店面挂上了招牌——谢师傅永生花店。
红底金字，晃得人眼晕。
橱窗里陈列的作品，从花型设计，色彩搭配，到包装风格，几乎和他们工作室如出一辙，只是细看之下，用料明显粗糙了些，花瓣边缘带着毛刺，固定得也有些歪斜。
价格，却比他们低了一大截。
“这……这不是抄咱们吗？”一个来帮忙的阿姨气得声音发颤。
但还有更糟心的事，接踵而至。
几个老客户打来电话，语气不满，说收到的花束花瓣脱落，丝带松散，质问他们是不是开始糊弄人了。
朱小闵一一安抚，亲自上门道歉，亲自修补。
仔细查看那些问题花束，她心里明白了，这不是他们工作室出去的东西。手法拙劣，偷工减料，但包装上却赫然印着“朱小闵亲传弟子”的字样。
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闷得她半天喘不过气。
她站在车间门口，望着对面那家簇新却透着廉价的店铺，看着小谢在里面忙碌的身影，一种被连根拔起的寒意，从脚底蔓延上来。
她教给他的，不只是手艺，还有那份对待生命对待这凝固之美的态度。
如今，这态度被如此轻易地践踏贱卖了。
病友群里也炸开了锅，义愤填膺的消息一条接一条，有人要去找小谢理论，有人要打电话举报他侵权，更有情绪激动的，说要首接去砸了他的店。
“不能就这么算了！太欺负人了！”
“小闵姐，你发句话，我们给你讨公道！”
看着屏幕上滚动的消息，看着那些熟悉的带着病痛却依然炽热的病友，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反而奇异地慢慢沉淀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在群里回复：“大家的心意我领了，别去，为这样的人，不值当。我们自己行的正，就好。”
她关掉群聊，走到工作台前，看着那些被小谢模仿却从未被真正理解的永生花。
她拿起一朵，轻轻着花瓣。
风中无足鸟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对手的恶意，像污水泼过来，你若急着去擦，只会弄得更脏。唯一的办法，是让自己变成活水，不断向前流淌，污水自然就落在了身后。
她召集了工作室的伙伴，包括那位坐着轮椅管账的阿姨，还有几位症状稍轻能稳定工作的病友。
“我们准备一下，参加下个月的手工艺品行业展。”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的力量。
接下来的日子，车间里的灯总是亮到很晚。
她不再重复旧有的款式，带着大家创作了一个全新的系列，命名为共生系列。
有用透析管路废弃材料做成的抽象花枝，象征生命的循环；有将不同病友服用的药丸胶囊壳，洗净消毒后，拼贴成的奇异花朵，诉说与疾病共存的坚韧。
还有根据几位重病学员，颤抖的手留下的不规则痕迹，设计出的充满原始张力的不对称花型。
每一件作品旁边，都附有一张小卡片，简短讲述着创作者与疾病共处的故事。
行业展如期而至。
宽阔的展厅里，各家摊位争奇斗艳，机器生产的作品精致完美，毫无瑕疵。
小谢的摊位也在其中，摆满了模仿工作室旧款的廉价品，乍一看花花绿绿，细看却经不起推敲，问津者寥寥。
而在共生系列展位前，却渐渐围拢了人。
人们驻足，细读那些卡片，再看那些并不完美甚至带着缺陷美的作品，眼神从好奇变为惊讶，最终化为深深的动容。
几位评委在展位前停留了很久，仔细询问着创作理念。
最终，共生系列获得了展会“最具生命力创作奖”。
评语写道：“这些作品超越了技艺本身，展现了生命在困境中，绽放的惊人力量与独特美学。”
颁奖时，掌声雷动。
朱小闵站在小小的领奖台上，看着台下她的战友们——高书平骄傲地笑着，轮椅上的阿姨激动地抹着眼角，几位病友苍白的脸上泛着红光。
就在这时，小谢不知从哪里冲了过来，脸色铁青，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怨愤，他指着朱小闵，几乎是吼了出来。
“凭什么！你们这些病秧子凭什么成功！不就是会卖惨吗？！”
展厅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那些目光里不再是好奇或欣赏，而是清晰的鄙夷和愤怒。
“你说什么？”一个高大的同行率先站出来，挡在朱小闵身前。
“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这种人！”
“道歉！必须道歉！”
一时间，许多参展商和观众都围了过来，纷纷指责小谢。他孤立无援地站在人群中央，脸色由青转白，嘴唇哆嗦着，刚才的气焰荡然无存。
朱小闵轻轻拨开挡在她身前的人，走到小谢面前。
她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充满灵气、如今却被嫉妒和短视蒙蔽了双眼的年轻人。
她的目光里，甚至有一丝怜悯。
“我依然感谢你，小谢。感谢你曾经为工作室的付出，感谢你让我更清楚地知道，我们坚持的东西，到底珍贵在哪里。”
小谢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猛地转身，扒开人群，狼狈不堪地逃走了。
当善意遭遇背叛，反击或许能获得一时的快意，但唯有超越，用更宽阔的胸怀去面对，才能让背叛失去伤害的力量。
善意淬炼后，会生长出更坚硬的骨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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