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订单的事总算落定了，像一场热闹又累人的庆典结束，小院重新回到那种带着药香和花味的安静里。
那笔不小的报酬，像块结实的基石，垫在共生小院的梦想下面，让它能更自在地生长。
瑞士那边的续约合同静静放在文件夹里，意味着一条更宽但也更不好走的路。
大家休息了几天，脸上慢慢有了血色，车间里又响起不紧不慢做记忆永生系列的窣窣声。
日子好像正朝着一个安稳的，能看得见的未来滑去。
又到了高书平例行复查的日子。
肝移植后的复查，像刻进生命里的节奏，提醒着那份好不容易得来的生机底下，藏着的不安。他像往常一样，自己去了医院。
朱小闵本想陪着，他摆摆手，语气挺轻松。
“没事，就常规检查，你去看看小航那边，他新调的那批靛蓝色，客户催得紧。”
他检查回来时，天色还早。春天暖融融的阳光照进小院天井，月季花苞鼓鼓的，快要开了。
高书平脸色看着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还顺手修了下天井里有点松的晾衣绳。他跟朱小闵说了医生例行交代的话，都说正常，药量照旧。
可有些东西，到底不一样了。
夜里，朱小闵起来上厕所，发现身边是空的。
浴室亮着灯，门关着，里面没有水声，只有一种使劲压着的闷闷的安静。她轻轻走过去，贴在门上，听见里面他沉重又乱的呼吸声，像在拼命忍着什么。
她没敲门，默默回到床上，心里那根刚松了不久的弦，一下子又绷紧了。
第二天，她整理换季衣服，把他暂时不穿的冬装拿到院里晒。
抖开他那件厚羽绒服时，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带着明显折痕的纸片，从内袋飘下来，像片不合时宜的雪花，静静躺在春日阳光里。
朱小闵弯腰捡起来，是张医院化验单。她眼睛习惯性地快速扫过那些熟悉的项目名，首到停在其中一项上——甲胎蛋白。
后面的数值，是个明显偏高的数字，旁边跟着个扎眼的向上箭头。
她的心像被一只冷手突然攥紧，呼吸停了一下。
甲胎蛋白，肝癌复发最敏感也最危险的信号之一。她拿着那张纸，手指控制不住地抖，纸边被捏出了深深的褶。
她拿着化验单，走到正在天井里给月季浇水的高书平身后。他没回头，还专注地看着水渗进土里，但浇水的动作，明显有些僵有些慢。
“书平，”她的声音发干，“这是什么？”
高书平的背影僵住了。
他慢慢放下水壶，转过身，目光碰到她手里的化验单时，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他想挤个笑，却比哭还难看。
“小闵，我……”他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声音低哑，带着种深切的、快把自己压垮的害怕。
“医生建议马上住院，做全面检查……我怕……我怕这次，真挺不过去了……”
他终于说出来了，那份沉重的、被他独自藏了两天的恐惧。
他怕的不是检查，不是治疗，而是那个可能来的承受不住的结局。他经历过一次肝移植的死里逃生，太知道在深渊边打转的滋味。
他偷偷藏起化验单，是想争点时间，一点看着正常的没被打碎的时间，也许，也是种像鸵鸟似的逃避。
朱小闵愣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一向沉稳、总挡在她前面的男人，这会儿露出这么脆弱无助的样子。
那股熟悉的属于病的阴冷气息，又弥漫开来，想把她和他一起吞掉。
但只是一小会儿。
她深吸一口气，想把那股寒意也吸进肺里，再用力吐出来。
她没哭，没崩溃，甚至没多说一句安慰的话。她上前一步，伸出手，不是去抱他，而是紧紧握住他冰凉、微微发抖的手。
“我去收拾行李。”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不容商量的坚定，“上次，是你陪我熬，这次，换我陪你。”
她看着他惊愕抬起泛红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楚地说：“但我们得说好，谁也不准偷偷放弃。”
没给他反驳的机会，她转身进屋，利落地收拾住院要的东西。她的动作很快，很稳，像只是准备一次普通的短途出行。
他们把工作室和小院暂时交给王晓蓉照看。
消息在“彼岸花开”群里传开了，没太多追问和安慰，行动代替了话语。
病友们和几个熟邻居，自发组成了后援团，排好了班，每天有人准时送来精心准备的，适合肝病患者的饭菜，有人主动帮着陪检取报告。
小小的病房，常被这些带着病容或关切的脸填满，冲淡了消毒水味里的孤单。
进一步的检查又复杂又磨人。
增强CT，核磁共振……每一次等结果，都像在悬崖边走。
高书平躺在检查床上，感受着冰凉的造影剂在血管里流。
闭上眼睛，脑子里是朱小闵那双异常平静却含着巨大力量的眼睛，是病房门口那些默默送来的汤菜，是小院里大家发来的写着“等高哥回来”的简短信息。
最后的结果，像场痛快淋漓的春雨，冲掉了所有阴云。
医生拿着最终诊断报告，脸上带着宽慰的笑：“排除了复发，是之前调整的一种抗排异药的干扰，引起的指标假性升高。调一下药就行了，虚惊一场。”
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轻松感，一下子淹没了两个人。
高书平紧紧抱住朱小闵，把脸埋在她颈窝，身子因为情绪太激动微微发抖。这次，他没藏住眼泪。
出院那天，阳光正好。
高书平坐在回小院的车上，看着窗外熙攘的人群和生机勃勃的街景，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拿出手机，点开那个装着无数痛苦挣扎和温暖的“彼岸花开”病友群，慢慢又郑重地打了一行字。
“检查结果出来了，没事。谢谢大家，死过一次的人，更懂得活着的分量。”
当恐惧像黑夜一样压下来，是选自己缩在角落，忍那没边的冰冷和孤单，还是勇敢伸出手，握住另一双同样发抖却温暖的手，让微光聚在一起，共同等天亮？
高书平藏起的化验单，和朱小闵毫不犹豫收拾行李的手，还有病友们默默送来的每一顿饭，一起给出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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