肝癌复发的虚惊一场，像头顶突然炸开的雷雨，云散了雨停了，天反而洗出一种特别珍贵的透亮。
高书平在群里发的那句——死过一次的人，更懂得活着的分量，好像也给小院每个人的生命里，注进一股更沉静的力量。
日子照常过着，瑞士的订单稳定做着，小院的日常井井有条。
天井里的月季开得更热闹了，层层叠叠的花瓣包着金黄的花心，像一个个小小的圆满的太阳。
就在这时候，生命用最原始也最让人想不到的方式，又扔下一块更重的石头。
朱小闵感觉身子不对劲有阵子了，没来由地累，嘴也变刁了。
开始只当是前阵子太忙，或是换季不舒服。首到月经一首不来，一种隐约的几乎不敢去碰的猜想，才像水底的暗礁，慢慢浮上来。
她去药店买了验孕棒。
当那两道清楚的紫红线出现在显示窗口时，她坐在卫生间马桶盖上，手里捏着那根小塑料棒，像捏着块烧红的炭，半天动弹不得。
没有惊喜，没有期待，只有一股冰凉的巨大的恐慌，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
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她的肾功能，靠透析和药维持着脆弱的平衡，像走钢丝。
怀孕带来的沉重负担，她的身子能不能扛住？
这是个天大的未知数，更像是一场拿命去赌的冒险。更要命的是，她长期吃的抗排异药，明确写着可能让胎儿畸形。医生反复交代过，一定要避孕。
她拿着化验单去找主治医生。
主治医生的反应比她想的还严重，脸色沉沉，语气几乎没商量。
“小闵，你得好好想想，从医学角度看，我非常不建议你要这孩子。”
“肾功能可能彻底垮掉，妊娠高血压很危险，还有药物致畸的风险……每一项都可能要了你和孩子的命。我的建议是，马上终止妊娠。”
每个字都像冰冷的手术刀，割着她刚刚冒头还没来得及细品的，那丝母性微光。
高书平知道消息，先是一愣，接着担忧和恐惧很快淹没了那点错愕。
他想起自己肝移植前濒死的体验，想起朱小闵一次次在透析机旁的虚弱，想起医生那句危及生命。
他紧紧握住朱小闵的手，嗓子发干：“小闵，听医生的吧。我们……经不起任何意外了，我不能没有你。”
医学的理性判断，和爱人出于保护的本能，站到了一起，指向同一个清楚又残酷的选择。
那一夜，朱小闵睁眼到天亮。
月光从窗帘缝漏进来，照在床头柜那张印着模糊小点的B超单上。她伸出手指，隔着冰凉的纸，一遍遍轻轻地描着那个代表新生命的小阴影。
那里，正有一颗心跳在形成，有一套基因在疯长，有一个完全未知的命运，正在她身子里悄悄扎根。
理智告诉她，医生是对的，高书也是平对的。放弃，是避开巨大风险最正确最安全的选择。
可身子里有股更古老更蛮横的力量，在无声地喊。
那是母体天生就会的守护本能，是对这个偶然闯进来，却己经和她血脉相连的小生命的，无法割舍的牵挂。
第二天，她开始疯了一样查资料，找那些极少数肾移植后成功生孩子的案例。
听来的多是过程的艰难，是提心吊胆的九个月，是比普通孕妇多好几倍的检查和住院。
她也问了更权威的产科和肾内科专家，得到的还是风险警告，只是语气稍微缓和点，留下一丝极小极小的需要奇迹支撑的可能。
希望，渺茫得像风里的蜡烛。
连续几天的挣扎和煎熬，让她身心俱疲。
一个清晨，她独自坐在天井里，看那丛开得正盛的月季。露水在花瓣上滚，折射着初升的阳光，亮晶晶的。一只不知名的小虫，颤巍巍落在花心，喝着晨露。
她想起很多个夜晚，高书平握着她的手说：“别怕，有我在”；想起自己肌酐反弹时，他半夜在楼梯间无声的崩溃。
想起他们最初，在那个病友群里，因为那份荒唐的协议走到一起，两个被宣判死刑的人，笨拙地想从对方身上借点活下去的暖意。
一个念头，慢慢清楚地浮出来，像穿透乌云的第一道光。
她回到房间，高书平正担心地看着她。她走到他面前，脸上有种奇怪的、混着泪光和释然的平静。
“书平，”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这孩子，像不像当年的我们？”
高书平愣住了。
“在不该来的时候，莽莽撞撞就来了。”
她继续说，目光好像穿过时间，看到了当初那个绝望的自己和他。
“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活不下去，活不好。可你看，我们不也……活出了自己的样子吗？”
高书平看着她，看着她眼里那簇熟悉的，在无数困境中燃烧过的，不肯认输的火苗。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伸出手，轻轻把她拥进怀里，用一个沉甸甸的含着千言万语的拥抱，代替了回答。
他们决定，冒险生下这个孩子。
消息在小院和“彼岸花开”群里传开，没人惊讶，没人劝。一种无声的、坚定的支持很快聚拢起来。
病友们组织了护胎小组，排好了班，每天有人陪她散步，量血压，记饮食。几个细心的阿姨，研究起适合肾病孕妇吃的营养餐。
连小航好像都明白了什么，把他调出的最暖最亮的橙黄色花瓣，悄悄放在朱小闵工作台上。
高书平扔掉了之前的犹豫，他开始像读另一个学位一样，学产科护理知识。
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孕期营养搭配、血压怎么量、各种不舒服怎么办，甚至新生儿护理要点……
他要用知识，尽量去填平那未知的风险深沟。
生命的价值，能不能用风险高低来衡量？
大概不能。
有些选择，超过了利弊权衡，它关乎相信，关乎本能，关乎在漫长艰难的生存之战里，还愿意去相信去拥抱，一个偶然降临的充满不确定的奇迹的那份孤勇。
这份孤勇，本身就是对生命最高的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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