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胎的日子像一张细密的网，在朱小闵身边温柔地张开。
病友们轮流陪护，留意着她血压的每一次变化，记录着她体重的缓慢增加，查看着她脚踝有没有不祥的浮肿。
高书平的笔记本越记越厚，里面夹着剪报、打印的资料和他自己画的图，像一本私人编写的生命守护手册。
小院的活儿还在继续，只是朱小闵还坚持做最简单的设计，大部分时间，她坐在天井的藤椅上，晒着越来越暖的阳光，感受肚子里的小生命一天天有力地动弹。
日子在小心翼翼的期盼中，熬到了怀孕第三十二周。
大家都稍稍松了口气，像是跨过了一个重要的坎。再坚持几周，孩子活下来的希望就更大了。
可是命运总爱在人们放松时，露出最严厉的一面。
那是个看起来很平常的晚上，朱小闵刚躺下，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眼前金星乱冒，看东西有点模糊。
她以为是累了，试着深呼吸缓解，接着却是一阵恶心袭来。高书平立刻拿来血压计，数字跳出来的瞬间，他的脸唰地白了，血压高得吓人。
“去医院！马上！”他的声音因为害怕而绷紧。
深夜的急诊室，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重度子痫前期，这是一种很危险的孕期并发症，随时可能抽搐，危及大人孩子。
“必须马上剖宫产。”产科主任语气坚决，带着见惯危急的冷静。
“孕妇肾功能不好，血压高，手术风险很大。我们己经叫了肾内科、心内科、麻醉科一起会诊。”
手术风险很大这几个字，像锤子砸在高书平心上。
他看着被快速推向手术室脸色苍白的朱小闵，她的手冰凉，却用力回握了他一下，眼神里有一种托付一切的信任，还有一种属于母亲的原始的坚定。
手术同意书递到他面前，密密麻麻的条款，列着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大出血、肾衰竭、心脑血管问题、羊水栓塞……
每一个词都让人心惊。
护士递过笔，高书平伸手去接，那支普通的笔此刻重得像千斤。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得厉害，笔尖在纸上晃来晃去，根本写不下去。
他试了一次，两次，划出的都是歪歪扭扭的痕迹。
最后，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控制住颤抖，在那决定生死的地方，签下自己的名字。
字迹歪斜，透着他内心的恐慌。
手术室的门在他眼前缓缓关上，像隔开了两个世界。里面是无影灯冰冷的光，监控仪器的滴答声，还有一场与死神的搏斗。
朱小闵在局部麻醉下还清醒着，她能感觉到肚子被划开的牵拉感，能听到器械碰撞的细微声响，能闻到消毒水和血混合的味道。
她的意识异常清晰，像飘在身体上面，冷静地看着这一切。心里只有一个简单的念头：让孩子活着出来。
时间在等待中被拉得很长很长。
终于，一声微弱得像小猫叫的哭声，打破了手术室的凝重。
那声音那么轻，却像有千斤重，穿透所有仪器的噪音，清楚地传进朱小闵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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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突然断了，巨大的压力松懈下来，身体随即出现剧烈反应。
监控仪器发出刺耳的警报，她的血压像退潮一样骤降，眼前迅速变黑，意识沉入无边的深海。
“产妇血压没了！抢救！”
手术室里立刻陷入有条不紊的忙乱，更多的医生护士围过来，用药，按压，电击……
生命体征的曲线在屏幕上剧烈起伏，仿佛随时会变成一条首线。
高书平被护士拦在手术室外，只能透过门上的小窗，看到里面人影晃动，听到隐约传来的急促指令。
他听不到孩子的哭声，只看到里面突然紧张起来的气氛。他的心像被一只手死死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他背靠冰凉的墙壁，身体慢慢滑坐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一朵小小的永生花——那是朱小闵一首放在枕边的淡黄色向日葵，象征希望。
干燥的花瓣几乎要被他捏碎，混着掌心的冷汗，黏黏地贴在一起。
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深夜的医院走廊里，渐渐聚起熟悉的身影。王晓蓉来了，几位要好的病友来了，连王阿姨也裹着外套匆匆赶来。
没人说话，他们只是默默地站在走廊两边，或靠墙坐着，目光都投向那扇紧闭的、决定生死的大门。
空气里弥漫着沉重得几乎凝固的寂静，只有此起彼伏的低低的祈祷声，像夜风中的絮语，盘旋不去。
抢救持续了六个小时，对守在门外的人来说，像过了六个世纪。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手术室的门终于再次打开。走出来的主刀医生满脸疲惫，手术衣被汗水湿透，但眼神里有一丝放松。
“抢救过来了，血压稳住了，现在送ICU观察。”
高书平瘫坐在地上，好久没动，好像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了。眼泪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涌出来，不是大哭，是无声的奔流。
第二天早上，朱小闵在ICU里慢慢睁开眼睛，身体像被拆开重组过，每一处都在疼。
高书平守在床边，眼睛布满血丝，紧紧握着她的手。
护士抱着一个透明的保温箱过来，轻轻放在她床边能看到的地方。
“是个男孩，三斤半，早产，要在新生儿科住一阵。你看，小家伙很有劲。”
朱小闵侧过头，透过保温箱的玻璃，看到那个小小的红扑扑的婴儿，身上连着些细小的管子，像个脆弱的小外星人。
他好像感觉到了妈妈的目光，闭着眼睛，却突然挥舞了一下小拳头，动作里带着不容忽视的倔强。
朱小闵看着那挥舞的小拳头，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上，慢慢地很艰难地，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她用尽力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清楚地传到高书平耳朵里：“像你……不服输……”
为了延续生命而冒险，到底是血脉里的本能，还是超越个人的伟大？
也许，这本就是一回事。
那种源于生命最底层的繁衍与守护的冲动，在经历理性的权衡风险的警告，甚至生死的考验后，依然选择义无反顾地向前。
这本身就是生命能展现的，最悲壮最辉煌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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