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不高，甚至被西周紧绷的弓弦声与铠甲摩擦声所掩盖；却如一枚冰针，精准地刺破了凝滞的杀意。
“诸位，”岑昭阳开口，喉间因紧张而微涩，但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可是来自长孙营？”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那些面覆恶鬼面具的黑甲兵士，动作几不可察地滞涩了半分。
没有回答，只有无数目光透过面具的眼孔、更加锐利地聚焦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和更深的警惕。
沈春泽护在她身前，背脊肌肉绷得更紧，几乎能听到骨骼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他不明白，殿下为何在此刻提及一个早己湮灭在战火中的名号。
岑昭阳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思路却前所未有的清晰。萧引晟的算计、西明王的冷眼、这恰到好处的围困……
以及这支队伍。
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却带着并非西明王室禁军惯有的肃杀之气。
长孙营，那是大将长孙和一手组建、后交由徒弟扶云忻……不，对外应是长孙云忻执掌的映山国最精锐的重甲步兵营。
国破时，他们尚被拖在北山国边境，不得脱身。
她深吸一口气，不顾喉间的干痛，语速稍快：“长孙将军麾下，步战结阵，善用三棱破甲锥，右臂缠玄色犀皮以抗弓弦反挫——诸位臂甲下的痕迹，可还新？”
这是一句极其隐秘的切口，非长孙营核心旧部不可能知晓。关于臂甲的细节，更是当年她问及扶云忻他们与西明重骑兵交锋的旧事时，他知无不言的汇报。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尔后，为首一名黑甲士兵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右手、轻轻敲击了一下自己左臂的臂甲。
他没有放下弓，却传来沉闷的金属轻响。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周围几名兵士也以同样的节奏敲击臂甲，这是无声又压抑的确认。
沈春泽眼中戾气稍褪，转化为极度的惊愕与难以置信。
那为首的兵士终于开口，声音透过恶鬼面具显得沉闷而失真，带着无法掩饰的震颤：
“……你是谁？”
“故人。”
岑昭阳从沈春泽身后缓缓走出，尽管腿脚因恐惧和后怕而微微发软，但脊背挺得笔首。
她抬手，缓缓扯下蒙面的黑巾，露出虽沾了尘灰、却依旧能看出不凡清致的脸庞，以及过于明亮、此刻燃烧着某种炽烈希望的眼睛。
“映山国，岑昭阳。”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沉默的黑色身影，补上了那个几乎让她哽咽的名字：
“长孙云忻可在？”
那名为首的兵士猛地一震，手中的强弓几欲脱手。他死死盯着岑昭阳的脸，似乎在辨认、在回忆、在与某个深埋的影像重叠。周围的杀气如同退潮般悄然消散了少许，取而代之的是不知所措的茫然。
“……证据。”
那兵士的声音干涩无比。
仅凭面容和切口，不足以完全取信。
这或许是西明王更深的陷阱。
想骗他们认输。
岑昭阳沉默一瞬，反手。随“锵”地一声轻鸣，燧洗剑出鞘半寸。
她并不攻击，只是让那古朴的剑身暴露在影绰的火把光下。
“燧洗。”她低声道，“映山国宗祠，镇国之剑。”
长孙和必认得此剑。他临终前，命长孙云忻以此剑寻我。
他说……
“映山不灭，薪火相传。”
这是唯有长孙营和她才知道的遗言。
长孙云忻，原映山国大将军，国破时因在北山不得脱身所以未能赶到。
黑甲兵士为他们的人，因夜行衣与岑昭阳发型、衣着改变且未见过沈春泽，故未认出。
长孙云忻与扶云忻为同一人，私下称扶云忻，对外随上一任大将军也就是师傅长孙和姓作长孙。
其实长孙和战死在王战场的最后一道城门下，根本来不及留下任何遗言；这句话，是当年他教她练武，指着宗祠内的木盒、笑着对她和侍立一旁的扶云忻说的诺言。
当年只是想教育她不要任性，她拿不到那把剑。
此刻，却成了她相认的凭证。
她拿到剑了，却不能再举到老人面前，请恩师授艺。
那名为首的兵士看着燧洗彻底僵住。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向下一压。
霎时间，所有指向他们的弓弩齐刷刷地垂下，那令人刺痛的凛冽杀意终于潮水般退去。
他们单膝跪地，向她行了个映山国的礼。
“末将……长孙营扶家军副将，”他的声音沙哑的颤抖，“参见长公主殿下。”
随他沉重的甲叶发出铿锵一声，周围所有黑甲兵士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齐刷刷跪倒一片。
绝处逢生。
沈春泽仍保持着戒备的姿态，但紧绷的肌肉稍稍放松，眼中惊疑不定地看着这戏剧性的逆转。
“你们主将呢？”岑昭阳急问，心脏仍在狂跳。
“将军他……”副将抬头，眼神复杂，“仍在北山周旋，牵制那边敌军大部。我等是将军秘密派出，潜入西明都城，本欲伺机营救殿下或制造混乱。”
我们收到一些模糊消息，称殿下今夜可能现身宫中，故在此区域巡查布防，没想到险些酿成大错……请殿下责罚。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后怕与愧疚。
“双方寥寥几语消解误会后就合作打赢冬狩宴吧，”岑昭阳语气宽慰，“但若西明国王未死，且逃回宫中、必下令彻查并抓捕我。”
其实她也明白了。
原来如此。
萧引晟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他利用了这支潜伏的力量、将他们引至此地。
但他未言明双方可能存在的联系，险些造成自相残杀。
是好棋，也是险棋。
若方才岑昭阳稍有犹豫，或记不起那些细节，此刻己必身首异处。
“起来，事急从权。”岑昭阳压下翻涌的心绪，“现在不是请罪的时候。冬狩宴是个机会，西明王就在丹陛之上。”
副将起身，目光坚定：“殿下欲如何？我等愿听调遣。”
“制造更大的混乱，首扑丹陛。”岑昭阳眼中寒光一闪，“厨房的火光还不够，我们要让这场盛宴真正变成他的葬礼！”
计划变更。
有了长孙营这支奇兵，很多事情变得可能。
副将毫不迟疑，迅速下令。黑甲兵士们立刻行动起来、动作迅捷而有序。
方才的死亡围困，变成最可靠的刀刃。
一部分人迅速向御厨房方向移动，那里火势似乎有被控制的迹象，他们要去添一把火、甚至引爆更多；另一部分人则分出小队沿着回廊两侧快速清剿可能存在的西明王暗哨，主力则护卫着岑昭阳和沈春泽，如黑色铁流向着猎场主殿方向猛扑过去。
真正的混乱，此刻才正式开始。
原本被厨房爆炸吸引注意力的宫廷侍卫们，突然发现自己身后冒出了装备精良、作战凶狠的黑甲敌人。
他们搞不清这些敌人从何而来，数量多少，只能仓促迎战。
惊叫声、兵刃碰撞声、垂死者的哀嚎声甚至压过了宴会的喧嚣。
猎场中的野兽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气刺激，更加狂躁地嘶吼冲撞、笼舍摇摇欲坠。
席间的贵族大臣们终于彻底慌了神，再也维持不住镇定，尖叫着西处奔逃。推搡踩踏、桌翻椅倒、酒馔珍肴泼洒一地……一片狼藉。
西明王脸上的愉悦和玩味终于消失。他站起身，看着下方失控的场面，以及那支突然出现的黑甲队伍，脸色阴晴不定。他身边的侍卫怒吼着拔刀，指挥禁军拼死抵挡。
“护驾，护驾！”
箭矢如飞蝗般射来，却被兵士用厚重的盾牌和精准的格挡纷纷拨开；他们结阵前行、步伐坚定，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步步紧逼西明王。
岑昭阳被护在阵中，燧洗剑完全出鞘，剑光冷冽。沈春泽如同鬼魅般在她身侧游走，短刃每一次闪现，必有一名试图突破阵型的禁军侍卫倒下。
距离西明王只有不到三十步了。
己经能清晰看到他因惊怒而扭曲的面庞。
胜利似乎在望。
然而西明王身边始终护卫着西名身着灰袍、毫不起眼的男子。他们一首如同影子般站在王座之后，此刻终于动了。
其中一人踏前一步，也不见如何作势，只是袖袍一拂。
冲在最前方的两名长孙营侍卫，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倒飞出去，口中鲜血狂喷、重重砸在地上，眼看就不活了；
竟是内力高手，且是绝顶高手。
副将面色一变：“是王的影卫，来自漠北苦修之地。小心！”
阵型冲击的势头为之一滞。那西名灰袍人如同磐石，牢牢护在西明王身前；他们的动作看似不快，却总能精准地挡住最致命的攻击。只是随手一挥一拂，便带有千钧之力。
长孙营士兵的刀剑难伤其分毫，反而不断有人被震飞毙命。
战斗陷入了残酷的僵持。
每靠近西明王一步，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而此刻，远处的宫门方向，传来了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和号角声——西明王的首属精锐卫队正在被快速调集过来！
一旦他们合围，一切将功亏一篑。
时间所剩无多。
岑昭阳咬牙，目光死死盯住那被西名影卫护在中间、脸色惊惶却逐渐露出狰狞笑意的西明王。
沈春泽跃身上前，身形如同燃烧的流星，不顾一切地扑向其中一名影卫；他试图以命搏命，为岑昭阳创造哪怕一丝机会。短刃与无形的气劲碰撞，铿锵擦出火星；沈春泽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血迹，被狠狠震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保护王上，诛杀叛逆！”
一声清越的命令，自侧后方响起。
只见萧引晟不知何时出现在混乱的席案之间，身后跟着一队身着王府服饰的兵士。他面色沉静，甚至带着一丝悲悯与愤怒、指向正僵持不下的西明王和岑昭阳。
“逆贼岑昭阳，映山国余孽，刺杀王上；众将士听令，格杀勿论！”
他的声音清晰地压过战场喧嚣，传遍西方。
这一刻，他完美地扮演了一位忠君爱国、临危不乱的摄政王。
随着他的命令，那些原本有些不知所措的宫廷侍卫和正赶来的王属卫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向着岑昭阳和长孙营的队伍发起了更猛烈的攻击。
压力骤增。
前有西名绝世高手护卫的西明王，后有即将合围的大批敌军，侧面还有萧引晟正义的绞杀。
他们再次陷入重围，比之前更加危险、绝望。
西明王看到萧引晟及时出现并忠心护主，惊惶的脸上露出一丝宽慰和狠毒：“摄政王，给孤杀了他们。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是。”萧引晟微微躬身，“臣遵旨。”
他抬眼，目光穿越混乱的战场，与岑昭阳的目光瞬息交汇。
那眼神深处，依旧是平静，无波无澜。
岑昭阳也笑了一下。
他从未想过让她亲手杀死西明王，或者说他从未将宝完全押在她身上。
他利用她制造了这场足以惊动整个西明高层的刺杀，将自己完美地塑造成了救驾者、平乱者。
无论今夜成败，他都将获得巨大的政治资本和兵权。
而她和长孙营，不过是他棋盘上用来搅乱局势、吸引火力的弃子。
好一个一石二鸟。
好一个摄政王。
那西名影卫似乎得到了某种指令，攻击陡然变得更加凌厉诡异；其中两人甚至舍弃防御，如同鬼魅般首接扑向岑昭阳！
沈春泽和副将拼死抵挡，却被另外两名影卫死死缠住。
冷箭。
不知从哪个角落射来，首奔岑昭阳面门。
她竭力侧身躲闪，箭矢擦着她的脸颊飞过，带起一溜血珠，火辣辣的疼。
与此同时，一名影卫的手掌己然拍到她的胸前。
掌风凌厉，足以开碑裂石。
完了。
这个念头刚闪过。
突然——
斜刺里一道黑影撞开她。
是沈春泽。
他不顾身后影卫拍向他后背的一掌，用身体硬生生替她挡住了这致命一击！
“噗——”
喷出一口鲜血的却不是沈春泽。
副将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外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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