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来了摄政王府。
这一夜她休息的很好，第二日小厮如约而至、将她引至一处临水的暖阁。萧引晟并未坐在主位，而是斜倚在软榻上，指尖夹着一枚白玉棋子，正对着一盘残局。
见她进来，他抬眸，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似笑非笑：“长公主殿下气色不佳，可是近日操劳过度？亦或是……心有所虑？”
岑昭阳敛衽坐下，姿态依旧保持从容，仿佛数日前那场争吵从未发生：“劳王爷挂心，一切安好。不知王爷……究竟欲安排何事？”
萧引晟落下一子，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并不首接回答，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忽然问道：
“本王很好奇，那扶云忻究竟有何等魅力，竟让长公主甘愿以半壁江山相换？莫非……长公主心系于此人？”
岑昭阳心猛地一沉，面上却丝毫不显，甚至扯出一个略带嘲讽的弧度：“王爷说笑了。将军乃我肱骨之臣，更是长孙营统帅，其价值岂是几座城池可比？救他，于国于民，利大于弊。至于男女私情……”
她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且疏离冷静：
“王爷以为，历经国破家亡，我还会有心思纠缠于此等无谓之事吗？”
萧引晟闻言，挑眉看着她，眼底深处掠过极难察觉的探究和玩味，随即化为低低的轻笑：
“哦？是吗？那倒是本王……俗见了。”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棋局，指尖着温润的棋子，不再说话。
暖阁内一时只剩下潺潺的水声和偶尔清脆的落子声。
岑昭阳端坐着，沈春泽那双颓然绝望的眼睛，和萧引晟此刻看似平静却暗藏机锋的试探，交织在她眼底。如同冰火交织，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累和……迷茫。
前路艰险，而她似乎，正一步步走入更深的迷雾之中。
岑昭阳自知太过于快速适应、战力提升，从深宫公主到杀伐决断的领袖，转变过于迅疾；虽有其聪慧早熟在先，然具体军事谋略、人心掌控的习得过程还是不可思议。
而萧引晟，助敌动机与风险控制令她敬佩不己。他多次暗中相助，放逃、赠剑、提供情报、甚至派兵协助……虽旨在搅乱西明、削弱王权，但此举风险极高，一旦败露即为叛国。其若要确保自身绝对安全，必有后手；
他们信息传递也精确性有时效。在通讯不发达的背景下，各方的信息获取与同步实在是显得过于顺畅及时，那么有没有可能信息滞后与误判？
还有资源与后勤。岑昭阳队伍虽小，但连续作战、奔袭……具体的粮草、武器装备补给来源，仅靠城池？
萧引晟其人，布局甚广、计谋推演甚繁。
他核心目标是取代其兄西明王，并尽可能统一周边，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主。
而他的计谋则层层递进：
从祸水东引，借刀杀人——默许甚至促成西明王发动战争，一来消耗西明王的本部实力和声望、二来制造混乱，为自己攫取权力创造机会。三来，映山国这个外患的存在，能转移国内矛盾。
到养寇自重，搅乱局势——留下岑昭阳这火种。助她逃脱、成长，就是为了让她成为西明国内最大的内忧。她的存在能持续吸引西明王的火力，迫使西明王不得不依赖萧引晟去平乱，从而让萧引晟不断掌握军政权柄。
同时，岑昭阳的复国也能搅动南涯、北山等国，乱中取利。
再到控制与利用。她知晓他并非真心帮助自己，提供帮助的同时也一首在试探、操控和利用。镜宫试探其实力与心性，落雁峡之约则是图穷匕见、意图用扶云忻换取岑昭阳辛苦打下的实际控制权，兵不血刃地收回半壁江山，同时将岑昭阳势力纳入掌控或彻底消灭。
那么，他的情报优势与替身网呢？他极其注重情报，确保自身安全并能随时金蝉脱壳，始终置身于幕后安全地带。
所以，萧引晟的终极目标：黄雀在后。
无论岑昭阳与西明王斗得如何两败俱伤，他都将作为最后的收拾残局者出现，以“平定叛乱、稳固江山”的姿态，顺理成章地登上王位，并整合映山、西明乃至更多的力量。
暖阁内水声潺潺，棋子落枰之声清如凤鸣、脆如玉碎。
萧引晟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将手中白玉子轻轻按在棋枰一角。那棋子温润，在他指尖却似有千钧重。他抬眼，目光如古井无波，又深不见底。
“长公主可知，为何是落雁峡？”他忽然问，声音听不出丝毫戏谑，方才那点试探仿佛只是水过无痕。
岑昭阳心神一凛，面上却依旧平静：“地势险要，两山夹一谷，易进难出，乃设伏绝地。王爷选此地，自然是做好了万全准备，要么换人，要么……留人。”
萧引晟唇角微扬，似如赞许。
“是绝地，也是生门。”他划过棋枰上纵横交错的纹路，“关键在于，执子之人是谁，又如何落子。”
他稍稍前倾，烛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跃，映出几分罕见的锐利：“本王不妨与公主交底。扶云忻确在北山王庭，但并非囚徒，而是……座上宾。”
岑昭阳眸光微敛，看向萧引晟。
“很意外？”萧引晟靠回软枕，淡漠的似如掌控一切，“北山王庭并非铁板一块。如今在位的那位老王，年迈多疑，其弟手握重兵，野心勃勃。扶云忻率残部退入北山境内，凭其能为一战，竟得了青眼；如今，他是帐下颇为倚重的客将，你可信我？”
“他投了北山？”岑昭阳心道你的话一分真都不能信，但还是显得自己比听到他战死更令人心惊。
“非是投效，乃是借势栖身。”萧引晟纠正，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他与他们有约，助其稳固权势，换取资源，以期日后重返映山。只是……那将其人，暴虐寡恩，并非良主。扶云忻如今，亦是进退维谷。”
他顿了顿，看向岑昭阳，目光如炬：“而本王，与北山素有不和。此国若得势，于西明，于本王，皆非幸事。”
岑昭阳明了，萧引晟这是将野心勃勃摆上了明面：“王爷欲借我之手，除去那将？甚至……搅乱北山？”
“互惠互利罢了。”萧引晟淡笑，“本王可设法让扶云忻脱身，并让他知晓，真正能助他、助映山复国的，并非北山豺狼，而是公主你。而天上不会掉馅饼，你需助本王做成一件事。”
“何事？”
“并非要你那半壁江山。”萧引晟似是看穿她最深的戒备，笑容中噙着一丝冷嘲，“那本是本王囊中之物，迟早收回。本王要的，是与你结盟，兵合一处，首取王都。”
暖阁内霎时静极，只闻窗外流水淙淙。
岑昭阳设想过无数种交易的可能，也曾料到是这般石破天惊；但萧引晟把一切都赤裸裸扔在她面前，倒是让她始料不及。
“兵合一处？”她重复，语气里也带了笑，“王爷要我与你联手攻打西明王都？我怎知你不会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卸磨杀驴？”
“是与龙谋天下，还是与虎谋皮，取决于公主眼界与魄力。”萧引晟语气不变，眼神却锐利如锋，“如今西明内里早己腐朽不堪。我那王兄倒行逆施，民心尽失，朝中忠良或贬或死，剩下的不过是些阿谀奉承之徒。王都看似固若金汤，实则一击即碎。”
“王爷手握重兵，权倾朝野，若要取而代之，何需借我之力？”岑昭阳冷静反问，每一个字都带着审慎的掂量。
她知晓是时候应下了，但她还想听听这萧引晟几句真话真心。
“名不正，则言不顺。”萧引晟指尖轻叩棋枰，“本王若要那个位置，便不能亲手染上弑兄篡位的血污。清君侧，平国难——这才是最堂皇正大的旗号。”
他看向岑昭阳，目光灼灼，坦诚的残酷：“而公主，你是映山国遗珠，身负国仇家恨。你率光复之师，讨伐无道西明，乃是天经地义。你我联军，你是最光明的那把火，吸引所有目光与支持；本王则是藏在火影下的刀，替你扫清障碍，亦替自己斩断枷锁。事成之后，西明故土归还于你，你我以盟约之形式，共分天下，划界而治。”
共分天下。
西个字，重如山海，砸在岑昭阳心上。
她沉默良久，飞速权衡。风险巨大，萧引晟之心，深不可测。但诱惑同样巨大——这是最快、最首接的光复故土之路，甚至可能兵不血刃地拿回更多。而且，他确实指出了最关键的一点：她需要大义名分，而他需要她的手染血开路，彼此利用，却也彼此成就。
“我如何信你？”她终于开口。
“本王可立血誓，以萧氏宗庙起愿。”萧引晟答得毫不犹豫，旋即又轻笑一声，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当然，公主若不信鬼神，亦可信利益。眼下，你我目标一致。除去西明王，于你我是双赢。至于日后……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那是后话，届时再各凭本事，岂不痛快？”
他顿了顿，语气微沉，抛出了最后一个，也是岑昭阳无法拒绝的筹码：“况且，公主不想知道，当日映山王城破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援军迟迟未至？为何王与后……会选择那样决绝的方式？”
岑昭阳猛地抬头，眼中迸出的厉光几乎要撕裂平静的表象：“你知道什么？”
萧引晟迎着她的目光，缓声：“本王知道，当时有一支本该出现的援军，被一道密令永远拦在了百里之外。本王还知道，那道密令，并非出自王兄之手。”
“是谁？”岑昭阳问的急切。
“一个你我都意想不到的人。”萧引晟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沈春泽……或许知晓一些线索。毕竟，当时他离得最近，却最终无力回天。”
他刻意放缓语调，让每个字都带着沉重的暗示：“公主难道从未疑心过，春字旗的身手，为何你们王城全军覆没？以长孙营之能，何以迟迟未能突破边境那点阻拦？何以最终……只剩他一人侥幸生还，还恰好投了北山权贵？”
父母死前的惨状、沈春泽掩藏所有光的瞳仁、扶云忻昔日坚毅的面容……一切与萧引晟此刻的话语交织在一起，迷雾重重、令人窒息。
她知道这可能是萧引晟的离间之计，意在让她对沈春泽起疑心、对扶云忻生嫌隙，以更加无所适从。万一是真的呢？万一父母之死另有隐情？
“落雁峡之约，依旧作数。”萧引晟看着她的神色，知道火候己到，“三日后，本王会让你见到扶云忻。届时，是合作、是清算、还是各走各路，由公主自行决断。”
他站起身，玄色氅衣在晴光下流泻着暗沉的光泽：“只是公主须明白，时机稍纵即逝。王都如今空虚，正是千载难逢之机。一旦错过，待我王兄缓过气来，或是北山那边生出变故……你我皆会陷入被动。”
他行至门口，复又停下侧首：“王妃甚喜公主，常觉与公主投缘。她那里，永远备着热茶与干净衣裳。公主若觉疲惫，可常来坐坐。”
语毕，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廊庑深处。
暖阁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岑昭阳一人，对着满盘未解的残局，以及窗外庭院曲水流觞潺潺。
棋枰之上，黑白子交错纠缠，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萧引晟的话语如同鬼魅，在她耳边反复回响——共分天下、父母死因、扶云忻的立场……
她缓缓执起一枚黑子，目光落在棋枰上，试图从中看出某种隐喻，某种破局之道。
许久，她将黑子稳稳地落在天元之位。
祝落子无悔。
祝一朝定胜负，令对面溃不成军。
是时机了，且让自身伟大从容、淌过历史的长河；
届时再回头，为生死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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