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映山国破之日，宗祠燃烧的冲天烈火。
金丝楠木的牌位在火中扭曲、焦黑，父母相拥投身火海时决绝的背影，梁柱爆裂如同祖辈无奈的叹息……
那日，她也如今日这般，站在火海之前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珍视之物化为灰烬。
同样的灼热，同样的毁灭，同样的……痛彻心扉。
胜利了吗？
征服了南涯，逼死了大祭司，可是……
为什么心会这么痛？为什么眼前只有无尽的火焰和死亡？
她一路征战、复仇、光复，可双手沾满的鲜血，脚下踏过的尸骨，以及眼前这象征着毁灭的熊熊烈焰……
这一切，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祠堂的火，王宫的火，在她眼中交织燃烧，灼烧着她的灵魂。她站立在南涯王宫前的祭坛上，背后是映山将士们劫后余生的喘息和火焰燃烧的轰鸣，身前是仍在不断坍塌的宫殿，身体却仿佛被钉在了这片充满焦糊与血腥的土地上。
痛苦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远比任何刀剑之伤更甚。
王宫正殿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与冲天烈焰中坍塌，大祭司与其最后的疯狂一同葬身火海。
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灰烬和火星，席卷了整个祭台；映山军士们刚刚从爆炸的冲击中稳住身形，尚未来得及喘息。
然而，毁灭的火焰并未终结所有的抵抗。
就在这片混乱与炽热之中，王宫两侧的偏殿、以及后方依山而建的层层竹楼间，骤然爆发出了最后歇斯底里的喊杀声。
那是残存的南涯王宫禁卫，以及部分被大祭司狂热思想浸透、誓与圣地共存亡的死士。
他们目睹圣殿焚毁，信仰崩塌，陷入了彻底的绝望与疯狂。
既有有序的进攻，也有绝望的反扑。
他们不再讲究阵型，不再依赖诡谲的蛊术——或许最后的蛊虫也己在烈焰中消亡。
他们手持弯刀、长矛、甚至石柱，赤红着双眼，如同扑火的飞蛾，从各个角落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冲向刚刚经历恶战阵型散乱的映山军队。
“保护殿下！”
“结阵，迎敌！”
军官们的嘶吼被淹没在更狂暴的声浪中。
这些南涯军士利用对地形的熟悉，从燃烧的断壁残垣后跃出、从高处的廊桥跳下、不顾一切地扑向最近的敌人。
有人身上还带着火苗，却恍若未觉，只知挥舞兵器；有人甚至合身扑上，用牙齿，用指甲，进行着最惨烈的撕咬。
战斗进入了最残酷、最混乱的阶段。
祭坛上、殿阶旁，燃烧的宫门入口处、到处都在厮杀。刀剑砍入骨肉的闷响、垂死者凄厉的嚎叫、兵器碰撞的锐音……与火焰燃烧一同交织成一曲挽歌。
岑昭阳几乎是本能挥出燧洗，格开一柄带着风声劈来的弯刀。那是一名年轻的南涯禁卫，脸上涂满油彩，眼神却空洞而疯狂，完全不顾自身防御，只是一味地猛攻。
沈春泽身影如鬼魅，在岑昭阳周围游走，短刃每一次闪现，必有一名试图靠近的南涯死士倒下。
他的动作依旧精准狠辣，但呼吸己显粗重，连番恶战与爆炸的冲击，对他亦是巨大的消耗。
“他们疯了……全都疯了……”秦谨倏被两名映山兵士死死护在身后，看着眼前这如同修罗场般的景象，看着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变得如此狰狞可怖……他喃喃自语。
眼前的惨状，比他之前经历的任何战斗都要冲击心灵。
这绝望的反扑，其凶猛程度超出了预料。映山军虽然精锐，但在王宫爆炸后阵脚己乱，加之身心疲惫，面对这群完全不顾性命、只求拖人下地狱的疯子，一时间竟被压制，伤亡开始加剧。
一名军尉便被数名南涯死士缠住，虽奋力砍倒数人，却被背后一名浑身着火的南涯士兵死死抱住，一同滚入了旁边燃烧的偏殿，惨叫声戛然而止。
又有士兵被从高处跳下的南涯人扑倒，扭打在一起，滚向火焰深处。
血腥味、焦糊味……浓郁得令人窒息。
岑昭阳挥剑将那名疯狂的年轻禁卫斩杀，目光扫过整个战场。
她的军队在浴血奋战，但在这片燃烧的废墟上、在敌人自杀式的攻击下，正在不断流血。
每一名倒下的映山士兵，都让她的心沉下一分。
她看到不远处，几名南涯死士竟然用同伴的尸体作为盾牌，嚎叫着冲向沈春泽所在的方位。
她看到有士兵被拖入黑暗的角落，再无声息。
胜利的代价，竟是如此惨烈。
就在这时，王宫再次发生了一次剧烈的坍塌，更多的火与烟冲天而起、如雨般纷扬落下，点燃了更多的杂物，也落在了厮杀的人群中。
火光，到处都是火光。
冲天的烈焰扭曲着风，将一张张狰狞或痛苦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这景象，与记忆中映山国破那日，宗祠燃烧、宫阙倾颓、无数熟悉面孔在火中湮灭的场景，何其相似；
那时，她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看着。
现在，她手握利剑，麾下有忠诚的将士，她赢了，征服了南涯王城，逼死了元凶。
可为什么……眼前同样是焚尽一切的大火？同样是堆积如山的尸体？同样是生命在眼前疯狂消逝？
无论是侵略者，还是被侵略者，无论是为了复仇，还是为了守卫……最终，都化作了这焦土与烈焰的一部分。
燧洗在她手中微微颤抖，因为从灵魂深处涌上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无力与悲恸。
她一路走来，浴血奋战，以为握紧剑就能斩断过去，开辟未来；
可剑锋所向，带来的除了短暂的胜利，似乎只有更多的死亡与毁灭，循环往复。
她站立在熊熊燃烧的南涯王宫之前，背后是部下们与南涯残军惨烈的厮杀、身前是吞噬一切的烈焰，身体却仿佛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痛苦如潮水漫过战争的喧嚣，将她彻底淹没。胜利的滋味，原来如此苦涩，如此……令人绝望。
这一次，她也要无能为力吗？
因为她的幼稚、怯懦、无知？
她真的不适合作为领队者吗？
岑昭阳喘了口气，远处似乎传来马嘶、谁闯入火场，在身后接住了她。
那是她熟悉的云间新雪的气息。
来者风尘仆仆，比她喘的还剧烈，显然刚从厮杀中闯出。
“长孙营扶云忻，救驾来迟，望公主恕罪。”
那熟悉的声音，带着千里奔袭的风尘穿透厮杀与火焰的轰鸣，岑昭阳甚至能感觉到背后短暂依靠带来的战甲风霜。
那人将她稳稳带离最危险的区域，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再次投入那片混乱，目标明确——正是被数名疯狂死士缠住、险象环生的沈春泽。
岑昭阳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面容，只瞥见那挺拔如松的背影，以及那标志性的焕发出凛冽寒芒的长枪。她抬手抹去额角不知是汗是血的水痕，扶云忻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中投入了一块坚冰、带来的大队人马以数十名紧随其后的精锐为首，这些人显然刚经历过恶战，但眼神锐利，杀气凝练。
他们迅速判断局势，以扶云忻为锋矢，结成凌厉无比的突击阵型冲杀。扶云忻长枪所向、劲风刚猛霸道，与南涯诡谲轻灵的路线截然不同，他讲究以力破巧，以正破奇。
一名正嚎叫着扑向沈春泽侧翼的南涯死士，被扶云忻一刀连人带兵器劈飞出去，撞在燃烧的断柱上，再无声息。
“沈大人，向左侧移动，与我汇合！”扶云忻沉声，沈春泽短刃逼退身前之敌，依言向左侧靠拢。两人一长一短，一刚一柔，配合出乎意料地默契；扶云忻的长枪负责荡开正面大范围的攻击，为沈春泽创造出近身刺杀的空间；而沈春泽的身法与精准致命的短刃，则专门清除扶云忻刀势下的漏网之鱼，以及那些试图从诡异角度偷袭的敌人。
这股生力军的加入，尤其是扶云忻那身先士卒、勇不可当的气势，瞬间扭转了祭坛附近的战局。原本被绝望反扑压得喘不过气的映山军士，见到援军，尤其是见到名震北疆的长孙营士气陡然回升。
“是长孙营的兄弟——”
“扶将军来了，杀啊！”
呼喊声此起彼伏，残存的映山将士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开始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岑昭阳深吸一口气，从那股无力的悲恸中挣脱出来。
她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她是主帅，是所有人的支柱。
“所有能战者，向扶将军方向靠拢！重整阵型，分割包围，逐片清理！”
有了明确指令和强力支援，他们的军士终于从混乱中逐步恢复秩序；在扶云忻和沈春泽这对临时组合的锋利刀尖带领下，残军开始像磨盘一样，一点点碾碎南涯军最后的疯狂。
战斗依旧惨烈。
每一个负隅顽抗的南涯死士都需要付出代价才能清除。火焰仍在蔓延，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
但胜利的倾向，己经不可逆转地倾斜。
秦谨倏被严密保护着，他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宛如天神下凡般的年轻将军，看着他以摧枯拉朽之势稳定战局，看着映山军重新掌控局面……心中五味杂陈。
是这个人，打破了南涯最后的希望，却也……可能真正终结了这场血腥的屠杀。
终于，当最后一名身着禁卫服饰、高呼着古老咒文冲向扶云忻的南涯将领被长刀贯穿胸膛，无力地倒下后，祭坛周围的喊杀声渐渐停歇。
除了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建筑偶尔坍塌的轰响，便只剩下伤者的呻吟和幸存者粗重的喘息。
扶云忻收刀而立，甲胄上沾满了血污与灰烬；他抬手拭去溅在脸颊的血点，目光扫过战场，确认再无抵抗后，才大步走向岑昭阳。
沈春泽也收了短刃，退到岑昭阳身侧稍后的位置，警惕地注视着扶云忻和他带来的长孙营士兵，尽管他们刚刚并肩作战。
扶云忻在岑昭阳面前五步处站定，左膝跪地、长枪放倒：“殿下，末将得摄政王之信，自北山兼程而来。途中得知殿下南下南涯，特来接应。幸而未迟。”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不易察觉的紧绷，那是长时间高度紧张和急速行军后的痕迹。他只敢抬眼快速掠过岑昭阳，确认她并无明显重伤、便随即垂眼，姿态恭谨。
他是历经沙场的悍将。
岑昭阳也看着他。
数年不见，当年那个跟在老将军身边、眉宇间还带着些许青涩的少年将领，如今己彻底褪去稚嫩；他面容被风霜刻磨得更加棱角分明，眼神深邃而坚定，周身散发着久经战阵的沉稳与威势。
“扶将军请起。”岑昭阳疲惫但己恢复冷静，“你来得正是时候。北山情况如何？”
“回殿下，北山战事己暂告段落。末将离开时，北山公主有意投诚。听闻殿下南下，恐南涯险恶，故末将先率一部精锐前来策应。”扶云忻言简意赅，并未详述北山细节，显然认为此刻并非汇报时机。他目光转向仍在燃烧的王宫，“此地不宜久留，需尽快扑灭大火，清理战场，稳定局面。”
岑昭阳颔首，扶云忻的到来，不仅带来了兵力，更带来了她急需的、处理战后局面的冷静与经验。她立刻下令：“沈春泽，带人协助扑灭火势，优先抢救伤员，无论敌我。扶将军，烦请你部负责肃清王宫内残敌，接管城防，安抚民众，避免再生乱局。”
“是。”两人齐声。
扶云忻转身，对带来的长孙营精锐打了几个手势，那些人立刻无声散开，如同精密的器械，开始执行命令。
效率之高，令一旁新的军士侧目。
沈春泽也立刻行动起来，组织人手取水、沙土灭火，搜寻掩埋在废墟下的幸存者。
岑昭阳看着眼前忙碌的景象，看着扶云忻带来的秩序与效率，心中那沉重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些。
她转向一首呆立在旁的秦谨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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