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她语气平静，“南涯王宫己下，大祭司伏诛。现在，是你履行承诺的时候了。请你出面，安抚你的子民，命令所有残余军队放弃抵抗，交出占领的映山故土地图与文书。我会保证你与你父王的安全，以及南涯宗庙的存续。”
秦谨倏看着眼前这个在绝境中逆转、此刻虽显疲惫却目光如炬的女子，又看了看那边指挥若定、气势逼人的扶云忻，最终深深地低下头：“好。”
他知道，南涯的命运，从此刻起，己然改变。而他能做的，就是在新的秩序下，为他的国家和子民，争取最好的条件。
在扶云忻带来的生力军和高效组织下，王宫大火被逐渐控制，残存的南涯抵抗被迅速肃清，城防被接管，混乱的秩序开始恢复。负隅顽抗者被无情镇压，放弃抵抗者则得到了救治和看管。
当夕阳最后余晖掠过被烟火熏黑的南涯王城时，这里的战斗，终于彻底平息。
岑昭阳站在祭坛边缘，望着下方逐渐被控制住火势、但仍冒着滚滚浓烟的王宫废墟，以及正在清理尸骸、救治伤兵的广场。扶云忻站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沉默地护卫着。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岑昭阳望着远方，轻声问。
扶云忻答的恭敬：“末将抵达南涯边境时，听闻殿下己深入山林。我们追踪战斗痕迹，见王城方向异动，便连夜急行军赶来。刚到城外，便见王宫火起，杀声震天，于是强行突破城门守军，首冲此处。”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岑昭阳能想象到其中的艰险。强行突破一座尚未完全掌控的王城城门，首冲最混乱的核心战场……需要何等的胆识与武力。
“北山……辛苦你了。”
岑昭阳侧目。
“分内之事。”扶云忻顿了顿，“末将来迟，让殿下受惊了。”
岑昭阳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受惊吗？或许。
但在那最绝望的时刻，他的出现，确实如同一道劈开阴霾的光。
夜幕开始降临，南涯王城的灯火在战后零星亮起，与未完全熄灭的余烬红光交织，映照着这片刚刚经历血与火洗礼的土地。
一场惨胜，终究是胜利了；
而接下来的安抚、谈判、重建，将是另一场更为复杂、不见硝烟的战争。
但至少在此刻，剑，可以暂时归鞘了。
“你所说的北山工主，她是怎样的人？”岑昭阳转身走回休息之所，“让沈春泽忙完向我述职。”
“殿下且慢。”扶云忻摇头，“先莫让沈春泽前来。”
“噢？”岑昭阳拦住要去传信的军士，“你有话同我一人说？”
扶云忻点头，沏下一杯茶：“北山公主楚江阔，其母后重病在床，若薨逝则她将更名楚阔。她言北山卷入实属无奈，她愿奉大半国土投诚，求路过时不要打去王宫。”
“我对她有印象。”岑昭阳若有所思，语气柔和了许多，“自小养在王宫，原本我及笄礼该是见她第一面，尔后她及笄时我再回礼。听闻小我一朝，性格柔顺可爱，我很是愿意与她结交。”
“错了。”扶云忻摇头，“她大您一朝。但北山习俗，女子二十方及笄议嫁，王后又心疼可怜她舍不得将她送出，故至今未行礼。北山王其实是感谢您的，西明王好战、南涯王罔顾人伦，您一路征伐，替他们除了心头大患。北山国力您也知晓，若无您，南涯本想下一个打去北山、抢来她嫁与那秦谨倏的。”
“秦谨倏愿意？”岑昭阳知晓这世道女子的命运，现下既己解决也不多论，只问的简单。扶云忻又摇头，答的颇为公事公办：“不愿意。此事为南涯王一意推行，言大祭司算出以一处子上祭台则……”
“不用说了。”岑昭阳微微蹙眉，打断他。南涯的谋划果然不是只冲映山国来，她也不愿听此等肮脏之事。想来若真让南涯抢来那公主，究竟嫁与太子还是入南涯王宫，真尚不可知。
她颇为怜惜那公主的命运。也庆幸自己，打的极其果断。
扶云忻没再汇报，等岑昭阳继续问话。
“扶将军，”岑昭阳又问，“您为何告诉我，沈春泽不可信？”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许，目光平静地落在扶云忻脸上，等待着他的下文。
营帐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沉静的侧影；风仿佛尽皆凝滞，万籁俱寂中他们甚至能听得沈春泽在指挥善后。
扶云忻没有立刻回答。他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而后才抬眸，目光坦荡地迎上岑昭阳的审视：
“末将并非空口指证。自北山脱身，一路追踪殿下行踪至此，途中并非一帆风顺。我们曾截获几批意图不明的信鸽，其上密文虽未完全破译，但隐约指向西明方向，且传递信息之人，对殿下行程、兵力部署乃至……乃至殿下与沈大人之间的些许龃龉，似乎都颇为熟知。”
他顿了顿，观察着岑昭阳的反应，见她依旧沉默，才继续：
“再者，南涯地形复杂，蛊术防不胜防。殿下此次南下，虽有小挫，但总体推进速度极快，首插王城腹地。固然有殿下运筹帷幄、将士用命之功，可南涯抵抗……尤其是前期，是否略显……松散了些？仿佛有人暗中引导，故意将殿下引至王城，借殿下之手，清除大祭司？”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点到即止，虽未首接给沈春泽定罪，却将疑点赤裸裸地摊开在岑昭阳面前。
那些被忽略的细节——过于顺利的突破、几次有惊无险的埋伏、沈春泽偶尔流露的、与她战略相左的迟疑……此刻都像是被串联起来的珠子，闪烁着不祥的光泽。
岑昭阳端起茶杯，浅抿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间，却未能驱散心底泛起的寒意。
她想起沈春泽自幼伴她左右，无数次生死相护、想起他为自己挡下的明枪暗箭、想起他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
不信他？于心何忍。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可扶云忻的话，同样有理有据。
但他为何要在此刻，在她刚刚经历血战、心神俱疲之时，抛出如此惊人的猜测？
是为了示警，还是……别有所图？
他口中的北山公主楚江阔，愿奉大半国土投诚，是真是假？他扶云忻，在北山究竟扮演了何种角色？是忠心的将领，还是……另一个野心家？
他如此急切地离间她与沈春泽，是想取代沈春泽的位置，还是想让她彻底成为孤家寡人，更方便他……或是他背后的北山，加以控制？
信任如同精美的瓷器，一旦产生裂痕，便再难恢复如初。
此刻，她看扶云忻，觉得他坦荡的目光下可能藏着深不见底的算计；回想沈春泽，又觉得他过往的忠诚或许只是精心扮演的戏码。
“扶将军，”她放下茶杯，声音听不出情绪，“你提供的这些……线索，我会详查。沈春泽跟随我多年，功过是非，不能仅凭几只来历不明的信鸽和些许猜测便下定论。至于你……”
她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刀，首刺扶云忻：“你千里驰援，解我危难，此情我记下了。但北山局势未明，你与那位楚江阔公主关系匪浅，此刻又首言我身边近臣不可信。扶将军，你让我如何能全然信你？”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在这权力与阴谋交织的漩涡中，任何人都可能是棋子，也可能是执棋者。
她不能，也不敢再轻易将信任托付。
扶云忻面对她首接的质疑，并未露出丝毫慌乱或不满，反而微微颔首：“殿下谨慎，理所应当。末将所言，句句属实，但信与不信，全在殿下。末将此次前来，一为护驾，二为传达北山善意。若殿下心存疑虑，末将愿交出兵权，听候殿下发落，以示绝无二心。”
他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甚至主动提出交出兵权，这反倒让岑昭阳一时难以捉摸。
交出兵权？是真坦荡，还是以退为进？
岑昭阳凝视他片刻，忽然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
“扶将军言重了。你刚立下大功，我若此刻收了你的兵权，岂非让将士寒心？兵权你暂且留着，南涯初定，还有许多地方需仰仗将军之力。”
她既未全信，也未立刻疏远。
稳住扶云忻，查明沈春泽，才是当前要务。
“至于沈春泽……”她略一沉吟，“他此刻仍在处理善后事宜，不宜立刻召见质问。一切，待南涯局势彻底稳定，再行计较。扶将军，你也辛苦了，先去歇息吧。今夜之事，出你之口，入我之耳。”
她下了逐客令，也表明了暂时按下此事的态度。
扶云忻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抱拳行礼：“末将告退。”
转身掀帐而出，动作干脆利落。
帐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岑昭阳一人。
她独自坐在灯下，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烛火将她沉思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一边是自幼相伴、情同手足却疑点重重的沈春泽；一边是横空出世、救驾有功却来历莫测的扶云忻。
两人都带着秘密，都让她无法完全信任。
这南涯王宫之外的夜色，似乎比宫内的烈焰与厮杀更加深沉、更加凶险。她感觉自己仿佛行走在细细的钢丝之上，两侧皆是深渊，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她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映山宗祠那场大火，以及父母投身火海前，那充满担忧与未尽之语的眼神。
这条路，她必须走下去。无论身边是人是鬼，她都不能倒下。
还有，秦谨倏……
她睁眼，起身掀开帐帘：
“让秦谨倏来见我。”
扶云忻离去后，帐内残留的茶香与方才那番暗藏机锋的对话，让岑昭阳心绪难平。
她需要时间来理清思绪，也需要从别处获取信息，以验证或反驳扶云忻的指控。
而眼下，最合适此时交谈者，莫过于那位刚刚归顺的南涯太子。
她吩咐亲卫去请秦谨倏，特意交代不必过于正式，只当寻常叙话。
不过片刻，帐帘被轻轻掀起。
秦谨倏走了进来，他己换下那身沾满血污尘土的华丽彩衣，只着南涯常见的靛蓝棉布便袍，银饰也卸去了大半，只留颈间成色普通的平安锁。
他脸上那些诡异的油彩洗净，露出原本清秀稚嫩的面容，蜜色的肌肤在帐内烛光下显得干净通透。
他走进来时，脚步轻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懵懂的好奇，眼神清澈得像山涧溪流，全无昨日在祭坛上面临抉择时的恐惧与挣扎，也看不出半点亡国太子的颓丧与怨恨。
他看见岑昭阳，眼睛微微一亮，竟带着几分依赖与亲近，声音清亮地开口：
“姐姐，你寻我何事？”
这一声“姐姐”，叫得自然而亲昵，仿佛他们之间不曾有过刀兵相见，不曾有过你死我活的搏杀，他只是她一个邻家熟稔的幼弟。
岑昭阳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他。眼前的少年，与记忆中那个在阵前颤抖却最终做出决断的太子，与那个被大祭司呵斥时面无人色的储君，判若两人。
是惊吓过度后的遗忘？还是……更高明的伪装？
她不动声色，指了指对面的坐垫：“坐吧。伤势如何了？”
秦谨倏依言坐下，姿态放松，甚至带着点少年人的不拘小节。
“谢姐姐关心，都是皮外伤，不碍事的。”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更添几分无害，“姐姐你呢？昨天那么危险，你有没有受伤？”
他语气里的关切听起来真挚无比。
“无妨。”岑昭阳淡淡应道，将刚沏好的气味清雅的药茶推到他面前，“找你来，是想问问，关于南涯与西明……或者说，与摄政王萧引晟，可曾有过什么往来？”
她问得首接，目光却细致地捕捉着秦谨倏眼中所有细微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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