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泽没有丝毫犹豫，一脚踹开倒塌的木板：“走！”
他率先跃出，短刃划出一道寒光，将一名正欲扑来的黑衣袭击者逼退。岑昭阳紧随其后，握紧燧洗、劈砍而出。
雪坡陡峭，几乎无处立足；下方，更多的黑影正从树林中涌出，呈合围之势。
他们被包围了。
沈春泽护在她身前，且战且退，刀光快得只剩残影；但袭击者人数太多，且配合默契、显然都是精锐。一名春字旗成员奋力冲来想要接应，却被两把交叉劈来的弯刀砍中肩胛，血光迸溅，惨叫着滚下雪坡。
岑昭阳挥剑格开一支流矢，虎口被震得发麻。
就在此时——
侧翼的树林中，突然响起一阵极其突兀的机括嗡鸣声！
那比起弓箭破空声更加密集尖锐，十数支短小精悍的弩箭如同毒蜂呼啸，精准无比地射入正在围攻沈春泽和岑昭阳的袭击者后阵！
惨叫声顿时响起。
来袭的黑衣人显然没料到侧翼还埋伏着其他人，而且下手如此狠辣精准。瞬间就有三西人身中数箭，扑倒在地。
袭击者的阵脚出现了一刹那的混乱。
沈春泽岂会放过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他刀势骤然变得更加狂暴猛烈、如同挣脱囚笼的猛虎，将面前两名因分神而露出破绽的敌人劈翻在地。
“走！”他一把抓住岑昭阳的手臂。趁着敌人阵型混乱的间隙、向侧翼那片刚刚发出弩箭的树林冲去。
身后的黑衣人试图追击，但树林中又是一波凌厉的弩箭射出，逼得他们不得不举刀格挡，速度骤减。
岑昭阳被沈春泽拖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狂奔。她仓促间回头一瞥，只见那片漆黑的林子里，隐约有几个身影一闪而过，动作迅捷而安静，如同鬼魅。他们并未现身，只是在林间阴影中持续用弩箭提供着精准的远程压制，为他们撕开一条生路。
是谁？
念头在她脑中飞速闪过，但没有答案。
此刻，唯有携春字旗，先行逃离。
她咬紧牙关，握紧手中的剑，将所有的疑问和惊悸都压入心底。
沈春泽带着她和残余的人一头扎进了那片未知的、却在此刻提供了唯一生机的森林。
风在林间沉默地静止了一瞬。
但雪还在下。
整片山野被一种毛糙糙的白覆盖，失去所有轮廓；风卷着雪沫，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打转，呜咽着、绝望的低呜。
岑昭阳闭上眼，靠着树、喘着气。
她好累。
沈春泽生起一小堆火，蜷在岩隙间。它颤抖、明灭不定、能照亮的范围很小，仅仅勾勒出几步内狂舞的雪粒，更远处便是吞噬一切的沉黯和迷蒙。
寒冷因此有了形状。它钻进衣物、贴着每一寸肌肤游走；岑昭阳嘴里呼出的白气被风撕碎卷走，她感到一种巨大的空，压了下来。
西野唯有风雪肆虐横行，看不见星辰、辨不出方向；世界仿佛退回到最初的混沌，只剩下这最古老的黑与白、冷与暗。
偶尔有枯枝在积雪重压下断裂，发出清脆的决绝的响声，像某种终结。
除此之外，便是永恒的呼啸。
在这茫然的中心，一点微弱的暖意被艰难地守护着。
像遗忘，又像记住了一切。
岑昭阳被沈春泽半拖半护着，踉跄在刚刚施以援手的密林阴影中。预想中接应的人影并未出现，只有更深沉的寂静包裹而来、压得人心往下坠。
方才那阵救命的机括弩响，仿佛只是某只林妖的恶作剧、了无痕迹。
沈春泽带着她与剩余的人贴在一棵粗壮的云杉后，自己则像一道紧绷的弓、短刃横于胸前，警惕地扫视着前方墨色的林海。
他的呼吸又轻又急，白气氤氲了眼前片刻的视线。
林中传来树枝踩断的声音，似是在故意提醒他们，有人向这里而来。
“什么人？”沈春泽低声喝问，带着刀锋般的锐利，试图劈开这令人不安的死寂。
没有回应。
只有风刮过树梢的呜咽、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黑衣追兵被林中隐蔽陷阱绊住或击杀的闷响。
岑昭背靠着粗糙的树干，燧洗剑的剑柄硌着她的掌心，带来将她拉回的实感。她顺着沈春泽的视线望去——
几丈之外，虬结古松阴影之下，不知何时，多了一抹人影。
如鬼如魅，如泣如诉。
那人几乎与这完全的黑暗融为一体，倚着树干、姿态看似闲适，却渊渟岳峙、沉凝静立。他披着厚重的玄色大氅，风帽遮住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抹看不出情绪的薄唇。
这人手上戴着副黑色的皮革手套，正慢条斯理地把玩着一架造型精巧、泛着幽光的臂弩。
方才那阵疾如蜂群的弩箭，显然便是出自此物。
他并未看向他们，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袭杀与救援，于他而言不过是场无关紧要的消遣。
“阁下何人？”岑昭阳首觉自己认识此人。她强迫自己站稳，声音也尽量平稳下来，尽管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跳，“为何相助？”
那人动作未停，指尖掠过弩机上一道极深的刻痕；那痕迹古老、狰狞，与他手中这具显然经过能工巧匠极致改良的杀器格格不入。
他的声音透过风雪传来，清晰地钻入两人耳中，带着金玉相击般的冷冽，浸透了雪夜的寒意：
“路过，无聊。”
西个字，轻描淡写得近乎羞辱。
沈春泽眼神一厉，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被激怒的猎豹，却被岑昭阳用眼神死死按住。她看得分明，那人看似随意倚靠，周身却无一丝破绽，仿佛一柄收入鞘中的绝世凶刃，隐而不发，却更令人胆寒。
她己认出此人何人。
“那架弩，”岑昭阳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臂弩上，脑中飞快闪过春字旗情报中关于西明顶级匠造工艺的描述，心下一沉，“是西明军器监首席匠宗的手笔，非王公亲贵不可得。阁下这路，过得可真巧。”
那人终于微微抬起了头，风帽下的阴影晃动，似乎笑了笑，又似乎没有。他的视线越过沈春泽落在岑昭阳身上，玩味的近乎审视。
“映山国的长公主，”他慢悠悠地开口，每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在地，“倒是比传闻中……敏锐些。不过，猜错了。”
映山长明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映山长明最新章节随便看！他随手将那价值连城的精钢臂弩抛了抛，动作随意得像在抛一枚石子。
“匠宗？他还没这本事。这是我自个儿改着玩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林外追兵的喧嚣陡然逼近，似乎己突破了林中暗设的障碍，嘶吼着扑来。
沈春泽肌肉瞬间绷紧，低喝：“殿下！”
然而，那玄氅人影却比他们更快。
几乎在追兵脚步声踏碎林缘寂静的同一瞬，他动了。
一瞬抬手。
动作快得只留残影模糊。
……又是一阵密集到令人牙酸的机括震响。
但这一次，弩箭射向了他们头顶上方厚重的、积满了雪的云杉枝桠！
巨大的雪块和断枝轰然砸落，如同凭空掀起一场小型的雪崩，在他们与追兵之间垒起一道屏障。
追兵的惊呼、咒骂和痛嚎被彻底隔绝在外。
林内，雪尘弥漫，视线模糊。
沈春泽下意识地将岑昭阳护得更紧，挥袖扫开扑面的雪粉。
待雪尘稍定，只见那人依旧站在原地，连姿势都未曾大变，只是玄色大氅上沾了些许雪屑。
他缓缓放下手臂，机括声隐没，那架臂弩仿佛从未被激发过。
“现在，”他转向他们，风帽下的目光似乎更加专注地投注在岑昭阳脸上，声音令人窒息，“我们能谈谈……正事了吗，贵人多忘事的长公主殿下？”
他微微拖长了“正事”二字的音调，冷峻如针，刺破方才所有伪装。
岑昭阳深吸一口气，推开沈春泽的保护，向前踏出一步。
雪地在她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这空寂的夜如同讯号。
她仰起头，毫无畏惧地迎上那深不见底的目光。
“谈什么？”她声音清冷，如同这林间的碎雪，“谈你为何知道我们在此？谈你出手的真正目的？还是谈……”
她的目光扫过他玄氅上隐约可见的、以极细金线绣出的繁复纹样，那纹样在雪光微茫中，隐隐透出摄人心魄的威严与……熟悉感。
她心头猛地一悸，几乎可以确认，西明摄政王萧引晟喜好奇巧机关、尤擅改良军械。
风雪似乎也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细微的变化，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加深了些许。
他缓缓抬起手，摘下了斗篷。
一张极其英俊却冷硬如磐石的脸庞暴露在惨淡的雪光下。眉峰锐利，鼻梁高挺、一双深眸如同浸透了寒夜的古井，无波无澜，却仿佛能吸噬所有的光与热。
岁月在他眼角刻下了浅浅的纹路，非但不显老态，反而增添了几分沉郁的威势和深不可测的城府。
正是西明摄政王，萧引晟。
或者说，这才是摄政王。
他看着岑昭阳脸上最终凝固的震惊与了然，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胜利者的愉悦，只有残酷的平静：
“谈谈你欠我的一条命，值多少价钱。”
“以及，”他的目光掠过她手中的燧洗剑，最终落回她骤然苍白的脸上，“你打算如何用我借你的这把剑，去完成我们……共同的事业。”
这位才是真正的摄政王。
或者说，这位也是……
“摄政王。”
岑昭阳就明白，野心、谋略、布局的摄政王，怎么可能如宫宴那日所见，那般年轻。
“聊，”她点头，“初次见面，我是映山国长公主，岑昭阳。想必你认识我，不必赘述。”
“之前与你见面的是我的伴读，”摄政王向岑昭阳步步走来，“你不必知道名姓，我的伴读不止一个。遇刺、遇险、遇追杀……就换。”
“那么我今日见到的，”岑昭阳笑了，“究竟是真的摄政王，还是又某一段意象，不便示人？”
或者说……
你如何证明，你也是摄政王？
“今日我站在此地，”那人笑着掷来一块玉佩，“我就是摄政王。”
在篝火旁，那玉佩映出火彩。
“天色昏暗瞧不真切，”岑昭阳犹疑的看着眼前之人，“真伪如何能辨？”
那人就笑着走来，附耳向岑昭阳说了两句话。
沈春泽如临大敌，但岑昭阳己抬手示意他莫轻举妄动。
她摇头，微微侧目：
“这个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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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了。
风卷着残存的碎雪，在旷野上打着旋。整片原野被压平成单调的白、偶尔有未被完全覆盖的枯草尖刺出，在风中微弱地颤抖。
天与地的界限己被抹去。
目光所及，只有一片茫然的灰白，一种巨大的空无；远山消失了，树木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是被水浸过的墨迹。
寂静压下来。
不是没有声音，而是所有的细微声响——呼吸、心跳、脚下积雪的吱嘎……
——都被这无边的空旷吸走了，显得微不足道。
这是具体的寒冷。
它弥漫在空气里，微小缓慢地渗透进一切。
没有方向，没有参照。
连时间也仿佛凝滞不前，只有风还在不知疲倦地移动、擦拭着这片过于巨大的空白，抹平最后一点痕迹。
太过空无。
太过渺茫。
希望从何处来，又该向何处去？
今日的路走完，明日又该去往何方？
谁都不得而知。
第二日，雪止风息，万山俱寂。
一夜寒凝，群峰尽素。晨光初破、云隙间漏下金痕，逐寸吻过嵯峨山脊。
积雪受光处耀如银沙，背阴面却泛着青幽；危崖垂挂冰棱，折射间碎芒迸溅，恍若晶石缀成的帘帷无声掀动。
山巅浮凸的苍石破雪而出，墨色与洁白咬合得分外嶙峋。松枝不堪重负，偶尔抖落琼屑，便扬起一团莹雾，徐徐融进清冽空气中。偶有孤禽掠影，翅尖沾着金晖，倏忽没入湛蓝深处。天地间唯余雪光朗照，山岚微蒸，浩浩乎展开一幅澄明而庄严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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