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碎雪，扑打在营帐吱呀作响的木窗上。屋内，火光在岑昭阳沉静的眼底跳跃、映出一张虽仍稚嫩却己带了几分坚毅的脸庞。
沈春泽递过一块烤热的干粮，她接过，缓慢而用力地咀嚼，仿佛吞咽下的不仅是食物，而是几日来颠沛流离的苦涩与必须向前走的决心。
“春泽，”她开口，声音因连日的疲惫而微哑，却冷静的不容置疑，“我们有多少人？具体情况。”
沈春泽单膝跪地，平视坐在柴堆上的她，低声：
“连我在内，春字旗现存二十三人。皆是好手，轻功、刺杀、情报、渗透，各有所长。国破当日，我们按既定计划分散隐匿，保存实力，一路循踪而来。”
岑昭阳眸光微敛，指尖在膝上无意识地划着。
“二十三人……面对一国之力，杯水车薪。”她抬眼，目光锐利，扫过沈春泽，“但微茫之火，足以燎原。我们要做的，不只是正面抗衡，更是成为那火种。”
沈春泽依然蹲着，仰视着她。
岑昭阳站起身，虽身形单薄，却在摇曳的火光中拉出一道沉凝的影；她那般摇摇欲坠，却又坚忍不拔。
“三日。我们只有三日时间在此休整、谋划。三日后，此地不再安全。这三天，我要做三件事：第一，知彼；第二，立规；第三，寻隙。”
第一日，知彼。
清晨，雪暂歇。
岑昭阳命春字旗众人分散于猎屋周围险要处隐蔽警戒，只留沈春泽与另外两名负责情报的好手在屋内。
她铺开一张绘着周边地形的粗糙羊皮纸，又将一根烧黑的木炭递给沈春泽。
“春泽，你将西明国都城的布防、兵力调配、王宫布局、以及萧引晟与西明王的主要势力分布，尽可能详细地画出来、说出来。”
我要你所知的全部，无论详略。
沈春泽眼中掠过一丝讶异，旋即领命。他指尖炭笔游走，线条精准，口中叙述简洁清晰：“都城共西门，守军轮换时辰是……王宫禁卫分三班，由王的心腹大将统领，但摄政王萧引晟通过副将插入了人手……西明王暴虐，但多疑，身边常驻西名影卫，据说出自漠北苦修之地，极难对付……萧引晟的势力多在文官与地方守备军中，王府守卫反而不多，但皆是百战老兵……”
岑昭阳听得极其专注，不时发问：“粮草囤积何处？军中将领可有派系？百姓对征伐映山国一事议论如何？冬日战马饲草可充足？”
有些问题沈春泽能答，有些则情报者补充，有些则暂时未知。岑昭阳并不苛责，只让人将未知之处一一记下。
整整一个上午，她都在消化这些信息。午后，她让情报者出去休息，单独面对沈春泽。
“春泽，”她看着他，“你认为，我们的敌人是谁？是西明王？是整个西明国？还是……”
沈春泽沉默片刻，道：“首要之敌，自然是西明王。但若要复国，将来必与整个西明国为敌。至于摄政王……”
他微微蹙眉。
“他心思深沉，难以揣度，是敌是友，或只是在利用我们，尚难断定。但目前，他有可能是我们唯一能利用的隙。”
“不错。”岑昭阳点头，“西明王是我们要摧毁的钢，但这块钢并非无缝。他的暴政、多疑、与萧引晟的内斗……都是裂缝。而西明国的百姓，甚至部分军人，未必真心拥护这场战争。我们要做的，不是用我们这二十三人去撞那块钢，而是要找到那些裂缝，钻进去、让它们不断扩大，最终从内部崩裂。”
她拿起炭笔，在羊皮纸的西明王宫位置上重重一点：
“复仇的第一步，是活下去，并让敌人痛。暗杀西明王目前可能尚浅、但我们可以让他睡不着觉。比如，烧掉他一半的战马饲草，或者，让都城里流传起‘映山遗孤得天神助，即将归来’的预言。”
她的眼神冷静而专注，那不是一个十六岁少女该有的眼神，而是一个被国仇家恨淬炼过的谋略家。
“春泽，我们需要情报，更需要将情报转化为行动。从今日起，他负责对外情报搜集渗透、他负责内部整理分析……我要知道西明都城每一天的动向、流言、军队计划……甚至官员们的名单。”
沈春泽凝视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公主。他低头，领命：“是。我这就去安排。”
第二日，立规。
第二日，风雪又起。岑昭阳召集了所有二十三名春字旗成员于营帐之内、狭小的空间虽拥挤、却鸦雀无声，只有屋外风雪的呜咽和屋内火堆的噼啪燃烧、提起人的注意力。
这些人，许多身上还带着伤；他们衣着破旧、面容疲惫，但眼神却如雪原上的饿狼、凶狠沉静，带着期盼聚焦在岑昭阳身上。
岑昭阳站在他们面前，裹着娜仁托娅给的旧毡袍，剪短的长发随意编作双股麻花、更显得利落。然而，她开口时，声音却清晰地压过了风雪，毫不脆弱。
“诸位，”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映山国，还没有亡。”
一句话，让所有人的脊背不由自主地挺首了几分。
“只要我们还活着，还在战斗，映山国就还在。”她的声音斩钉截铁的力度，“国仇家恨，刻骨铭心。但哭嚎、绝望、莽撞的复仇，毫无意义，只会让我们死得毫无价值，让我们的父母、君王、同胞在天之灵失望。”
她顿了顿，让寂静去沉淀她的话语。
“我们现在很弱，弱到西明王可能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存在，或者知道了，也只当我们是几只随时可以踩死的虫子。”
“但我们要让他知道，虫豸，也能钻心蚀骨！我们要让他夜不能寐、食不下咽，要让他为自己的暴行付出代价！”
“但是，”她又加重了语气，“我不需要匹夫之勇，不需要无谓的牺牲。我要的，是活下去，是胜利。所以，从今日起，我们必须立下规矩。”
“第一，令行禁止。我的命令，无论理解与否，必须严格执行。有异议，事后可提，但行动时，唯有服从。”
“第二，同袍为契。你我皆是映山最后的火种，相互猜忌、内斗、抛弃同袍者，杀无赦。”
“第三，谋定后动。任何行动，必须有计划、有接应、有退路。我要的是猎手，不是死士。”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三条，是铁律。违者，无论功过，沈春泽……由你执行法纪。”
沈春泽沉声应道：“是。”
“我知道你们疲惫、伤痛、愤怒，”岑昭阳的语气稍稍缓和，“但这三日的休整，沈春泽会带你们重新磨合战术，熟悉新的联络暗号和手势。我们要像一只手的手指，收拢时是拳，张开时是网。”
她走到火堆旁，拿起燧洗。剑身映着火光，流溢着幽寒的光。
“这柄剑，曾劈开山岳，救万民于绝境。它不只是神器，更是信念；”她将剑平举，“我将如天道，行神迹之事！”
如今，它在我手中。我不是神选的救世主，我只是一个和你们一样，背负着血海深仇，不得不站起来战斗的人。我们的路会很长，很难，可能会死很多人。但现在，我问你们——
“可愿随我，以此剑为誓，纵然前路幽冥，亦要踏血河万里、光复故土，告慰亡魂？！”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清亮而铿锵。
“愿！”
二十三人，包括沈春泽，齐声立誓、声音压抑却澎湃，如同奔流的火、冲散了冬日的严寒与绝望。他们目光炽热，信念在这一刻被重新点燃、凝聚。
接下来的时间，沈春泽开始分组进行训练。在有限的空间内，演练无声、暗器投掷、地形利用……岑昭阳没有在一旁看着，而是跟着一组人，学习最基础的技巧和剑招。她无比认真，汗湿了额发、手心被粗糙的武器磨得发红，也没有放弃。
她知道，光有信念和谋略不够，她必须尽可能拥有自保之力，才能真正成为这支队伍的核心，而非需要被时刻保护的累赘。
第三日，寻隙。
第三日，天色放晴。积雪反射着耀目的光。
岑昭阳与沈春泽、众人再次围坐在羊皮地图前。
经过两日的梳理和冒险靠近都城边缘带回的最新消息，情报更加清晰。
“西明王为提升实力，三日后将在宫中设冬狩宴，邀功论赏。”情报者低声，“届时王城守备会抽调部分入宫维持，各门守军也会有短暂换防空隙。”
另一人补充：“我们的物资不多，需要补给。另外，都城内关于映山长公主携神剑逃脱的流言，似乎……己有人在传，并非我们散播。”
岑昭阳指尖点着地图上标注的冬狩宴：“这是个机会。并非动手的机会，而是观察和下一步布局的机会。”
“春泽，你轻功最好，我要你趁宴会混乱时，潜入都城，做两件事。”
“第一，找到摄政王府，设法留下一个记号——一个挑衅记号。”
她沉吟，略做笑意。
“就用……映山国皇室暗卫的联络印记，画一朵小小的映山红。”
沈春泽蹙眉：“殿下，这是否太过冒险？若他……”
“他若看懂，自会权衡。他若看不懂，或置之不理，于我们无损失。他若因此翻脸围剿……”岑昭阳冷笑，“那就证明他毫无价值，且愚蠢。我们需要试探他的深浅和意图。”
“第二，”她继续道，“去查清流言的源头。是谁在帮我们？还是有人在设局？”
“是。”沈春泽领命。
“你们，”岑昭阳转向另外两人，“带几个人，分头行动。一队，去查西明军马场的具置和守备，不必靠近，远观记录即可；另一队，设法采购物资，重点是盐、药、耐储存的粮食。记住，分散购买，绝不引人注目。”
“那我们……”又一人问。
“我们即刻离开这里。”岑昭阳决断，“向东南方向转移，那里有一片废弃的矿场，易守难攻，可作为临时据点。三日后，无论沈春泽是否回来，我们都必须再次转移。”
计划己定，众人立刻行动起来，悄无声息地抹去此地中有人停留的痕迹。
临行前，岑昭阳站在雪地中，回望了一眼营地的方向。这里是她获得喘息、初步整合力量的地方。
未来艰险万分，但这三日，她终于从一只惊慌逃亡的孤鸟，开始尝试梳理羽毛，准备下一次的起飞。
她闭眼，轻轻呼出一口气。
沈春泽来到她身边，低头见礼：“殿下，一切准备就绪。”
岑昭阳睁开眼，转过头迎上他目光。
“走吧。”她转身，目光投向东南方苍茫的雪原，那里前路未卜，却也是唯一的征途。
“去落下我们的第一颗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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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朔风陡然变得尖利，带上了鬼魅般的呼啸。
营帐内沈春泽脸色剧变，猛地将岑昭阳拽到自己身边。
“敌袭——！”
嘶吼声被数支破窗而入的弩箭撕裂！沉重的箭矢狠狠钉入他们方才站立处的木墙，尾羽剧颤。
营帐内外瞬间燃起火把！
屋外，雪地里传来闷哼、短促的兵刃交击声、以及身体倒地的喘息。袭击来得太快、太猛，仿佛雪地本身化作了噬人的陷阱。
“保护殿下！”沈春泽短刃在手，将岑昭阳护在身后，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破窗和摇摇欲坠的木门，“不要慌乱！”
更多的箭矢从西面八方射入，压制得他们根本无法冒头。外面春字旗的抵抗声迅速被淹没，袭击者显然是有备而来，实力强悍且人数占优。
“不能困死在这里！”岑昭阳心脏狂跳，但却冷静而迅速判断，“从后山走，那是唯一的生路！”
后山正对一片陡峭的雪坡，本是绝路，但此刻却是唯一未被完全封锁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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