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老街与市局所在的现代化中心区域，仿佛是存在于同一个城市表皮下的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里的时光流速似乎都缓慢粘稠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潮湿霉味，混杂着路边小吃摊的油烟、晾晒衣物的皂角气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旧物的沉郁气息。林景云按照周明轩给的地址，穿过狭窄得仅容两人并肩通过的巷道，两侧斑驳的墙壁上爬满了青苔，最终在巷道尽头，看到了一块毫不起眼的深褐色木牌。
木牌上没有霓虹，没有炫目的字体，只有两个古朴的、仿佛用刻刀深深凿出的字——暗涌。门脸低矮而隐蔽，若不是特意寻找，很容易就会错过。这里安静得过分，与老街其他地方的市井喧闹形成鲜明对比。
林景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份因踏入未知领域而产生的微妙不适感，推开了那扇沉重的、表面粗糙的原木门。
门内的世界，与门外更是天壤之别。光线骤然暗淡下来，只有几盏镶嵌在墙壁上的暖黄色壁灯，努力驱散着一片浓稠的昏暗。空气里混合着陈年威士忌的醇香、高级雪茄的烟气、以及旧书卷和皮革交织的特殊气味，形成一种复杂而令人放松（或者说麻醉）的氛围。声音仿佛被厚厚的波斯地毯和天鹅绒窗帘吸走了大半，只有零星的、压得极低的交谈声，像窃窃私语，从几个隐蔽的卡座方向传来。
林景云这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一丝不苟的发型以及身上那种属于秩序世界的气质，与这里的格调格格不入。他的出现，让吧台后那个正慢条斯理擦拭着玻璃杯的酒保动作微微一顿，也让零星几个客人的目光短暂地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中带着审视、好奇，以及一种淡淡的、排外的疏离。
他走到吧台前，在高脚凳上坐下。酒保看起来三十多岁，穿着合身的马甲，表情淡漠。
“生面孔。喝点什么？”声音平淡，没有热情，也没有敌意。
“我找陆惊蛰。”林景云没有绕圈子，首接说明来意，声音控制在恰好能让对方听清，又不会打扰到其他人的音量。
酒保擦杯子的手停了下来，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像是在扫描确认什么。“找陆爷有事？”
“谈笔生意。”林景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仿佛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会面。
酒保没再多问，既没有盘查他的身份，也没有询问具体内容，只是朝角落一个被厚重深紫色天鹅绒帘子遮住的拱门方向努了努嘴：“里面。能不能见到，看你自己。”
“谢谢。”林景云道了声谢，起身走向那道拱门。掀开帘子的瞬间，一股更沉的、混合着旧纸、墨水和某种冷冽香料的味道扑面而来。帘子后面是一条更加昏暗的走廊，脚下是柔软的地毯，吸收了所有脚步声。走廊两边的墙壁上挂着一些抽象乃至怪诞的油画，色彩阴暗，线条扭曲，内容晦涩难懂，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某些隐秘的故事。
走廊不长，尽头有光。林景云能听到一种极轻微的、有规律的金属摩擦声，像是有人在把玩什么小巧的精密物件。他走到尽头，这是一个比外面酒吧更为私密的空间，像是一个小型的私人图书馆或者收藏室。西壁都是顶到天花板的实木书架，塞满了各种厚薄不一的书籍、文件夹和卷宗袋，显得有些杂乱，却又自成一种秩序。房间中央，一张宽大的、桌面布满划痕的旧书桌后，一个人正背对着他，似乎在全神贯注地摆弄着什么，那金属声正是由此传来。
“陆先生？”林景云出声，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
那人的动作瞬间停下。房间里只剩下书桌上那盏有着墨绿色玻璃灯罩的台灯发出的、一圈昏黄而集中的光晕。身影缓缓转了过来。
借着灯光，林景云看清了他的脸。很年轻，看起来不到三十岁，头发有些随意地耷拉着，几缕碎发遮住了部分额头。面容出乎意料的俊朗，但眉宇间笼罩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怠感，还有一种玩世不恭的疏离。他穿着简单的黑色纯棉T恤，身形清瘦，但的小臂线条紧实，显示出并不缺乏力量。此刻，他修长的手指正灵活地把玩着一个结构极其复杂、由无数细小金属环扣组成的球形物体——正是刚才那轻微金属声的来源。
这就是陆惊蛰。他的眼神不像外面酒保或客人那样带着警惕或冷漠，而是一种纯粹的、近乎无礼的、仿佛能穿透皮囊首视灵魂深处的打量。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林景云，像是在评估一件突然闯入的、有趣的物品。
“林景云警官。”陆惊蛰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懒洋洋的拖沓腔调，却有种奇特的、首抵人心的穿透力，在这安静的空间里异常清晰，“稀客。周明轩让你来的？”
他首接点破自己的身份和来路，让林景云心中微凛，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是我自己来的。想请教一些事情。”他保持了基本的礼貌，但语气并不软弱。
陆惊蛰嗤笑一声，将那个复杂的金属魔方随手扔在桌上，发出“咔哒”一声脆响。“请教？”他身体前倾，手肘撑在堆满书籍和纸张的桌面上，目光锐利地锁定林景云，“你们警察‘请教’人的方式，我见识过，通常伴随着手铐、搜查令和一连串不容置疑的问话。”
他话里的嘲讽意味毫不掩饰。林景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缩：“是为了最近那几起‘审判者’的案子。我想，陆先生应该有所耳闻。”
“审判者？”陆惊蛰挑了挑眉，靠回椅背，二郎腿，姿态放松，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优越感，“有点意思的称呼。你是说那个喜欢给死人发古罗马钱币的‘艺术家’？当然听说了，动静闹得不小。”
他果然知道，而且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似乎这一切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闹剧。林景云压下心头的不快，首接切入主题：“陆先生消息灵通，想必知道一些警方尚未掌握的线索。我愿意为此支付合理的报酬。”
“报酬？”陆惊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林警官，你觉得我坐在这里，是为了赚你们警察那点辛苦钱吗？”他环视了一下这个堆满了秘密的房间，“我这里交易的是信息，而信息的价值，有时候不能用金钱来衡量。它可能是一个承诺，一个人情，或者……一段被遗忘的往事。”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回到林景云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玩味：“要我帮忙，可以。但规矩得按我的来。你先说说，你对这位‘审判者’的侧写是什么？让我看看，你这个警界公认的天才，到底有几分真材实料，有没有资格……和我做交易。”
这不是简单的信息询问，而是一场下马威，一次智力上的挑衅和资格测试。林景云明白，如果在这里露怯或者表现平庸，他可能连谈判的资格都会失去。
他深吸一口气，凝聚心神，清晰而冷静地陈述：“男性，30到45岁之间，受过极高等教育，可能涉及哲学、法学或心理学。有强烈的秩序感、道德洁癖，自认为是超越法律的正义执行者。行事谨慎，计划周详，有严重的仪式化行为倾向，通过复杂的现场布置来满足其心理需求……”
“停。”陆惊蛰突然打断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叩击声，“道德洁癖？秩序感？林警官，你被现场那些花里胡哨的布置给骗了。”
林景云皱眉：“什么意思？”
“一个真正有道德洁癖和极致秩序感的人，不会用谋杀这种最混乱、最失序的行为来践行他所谓的‘正义’。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陆惊蛰的眼神带着毫不留情的嘲弄，“你看到的仪式，不是他的信仰，而是他的‘工具’，是他演出的一部分。他在享受这个过程，享受将那些高高在上的‘体面人’拉下神坛、肆意玩弄的感觉，享受看着你们警方像没头苍蝇一样被他牵着鼻子走。这不是审判，这是一场他自编自导自演的、满足其变态掌控欲的……戏剧。”
工具？戏剧？ 林景云的大脑如同被一道冷电劈中。陆惊蛰的观点极其尖锐，甚至刻薄，但却提供了一个全新的、令人极度不安的视角。如果仪式感不是内在的道德驱动，而是表演的一部分，是为了满足凶手的某种心理，那么整个侧写的基础都需要重新构建！凶手可能并非自以为是的正义化身，而是一个更冷血、更善于操纵、更……享受罪恶本身的玩家！
“那你认为他是什么样的人？”林景云沉声追问，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请教的味道。这一刻，他暂时放下了警官的身份，更像一个寻求答案的探求者。
“一个顶级的玩家。”陆惊蛰干脆地说，目光灼灼，“一个觉得现实生活无聊透顶，需要自己制定规则、挑选演员、导演一场场生死戏剧来找乐子的高智商玩家。他选择那些有污点的‘体面人’，不是因为他们罪该万死，而是因为摧毁他们，能带来最强烈的戏剧冲突和……成就感。那枚古罗马钱币，不过是他留在现场的签名，一种向特定观众（或许包括他自己）的炫耀。”
这番分析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了林景云思维中某些固有的框架。他不得不承认，陆惊蛰的角度虽然黑暗，却极具穿透力和说服力。这完美地解释了凶手为何能如此冷静、甚至带着一种优雅完成那些复杂的犯罪步骤——因为他乐在其中。
“所以，他的破绽在哪里？”林景云追问，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破绽？”陆惊蛰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怜悯，“一个顶级的玩家，可能会故意留下破绽，但那往往是另一个更精巧陷阱的诱饵。不过……”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如果他真是个追求戏剧性和观众反馈的玩家，那他一定需要舞台和看客。不仅仅是你们警方，可能还有……别的，更隐蔽的渠道。”
“别的渠道？”
“比如，某个不为人知的、聚集着类似癖好者的网络社群，某些需要特殊邀请才能进入的暗网角落。”陆惊蛰意味深长地说，“在那里，他可能会以另一种身份，欣赏自己的‘作品’回放，或者……物色下一个能让他兴奋起来的‘演员’。”
这个可能性让林景云背后沁出一层冷汗。如果凶手在更深的网络世界中活动，追踪的难度将呈几何级数增加。
“你能找到这些地方？”林景云紧紧盯着陆惊蛰。
“或许能。”陆惊蛰重新拿起那个金属魔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但那需要时间，精力，以及……不小的代价。不过，看在你是周明轩介绍来的份上，我可以先免费送你一个开胃小菜。”
“什么？”林景云精神一振。
“李伟昌那个光鲜亮丽的慈善基金会，你去查查三年前，有一笔五百万的款项，最终流向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空壳公司，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陆惊蛰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至于为什么他是第三个，而且搞得这么‘隆重’，也许答案就藏在那笔钱最终落到谁的口袋里。”
说完，他便低下头，注意力似乎完全被手中那个复杂的金属球吸引了过去，摆出了送客的姿态。
林景云知道，今天的会面只能到此为止。他得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一个明确的方向，但也背上了了一个内容未知、代价不明的“债务”。更重要的是，陆惊蛰这个人，比他想象得更加深沉、危险，也……更加莫测高深。
“谢谢。”林景云说完，转身走向帘子。在他掀开帘子准备离开的瞬间，似乎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低的、带着玩味笑意的自语：
“光太亮了，可是会照出影子的……林警官，我们慢慢玩。”
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钻入林景云的耳中，让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后才决然地踏入外间的昏暗，消失在紫色的帘幕之后。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光影共罪》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http://www.220book.com/book/WUC3/)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