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仓库是时间遗忘的角落,是工业文明的残骸堆叠成的、一座充满铁腥味的圣殿。空气凝滞而沉重,饱和着铁锈颗粒、陈年机油和无处不在的灰尘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砂纸。惨白的光源来自角落一张摇摇欲坠的金属工作台上,一盏便携式应急灯勉强撑开一小圈晕染的光域,将陈锋半裸的上身映照得如同浮雕。厚实的绷带缠绕着他的胸腔,左肋下方,一片洇开的暗红如同烙印,在惨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每一次稍深的呼吸,都牵扯着那片区域,钝痛如同潜伏在血肉深处的野兽,不安分地啃噬着他的神经。更恼人的是盘踞在耳蜗深处的尖鸣——永不停歇的高频蜂鸣,像一把无形的锉刀,持续不断地刮擦着他的意识,将现实世界的声音都蒙上了一层模糊、失真的毛边。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绷紧的下颌线滑落,砸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碎裂成更小的水渍,瞬间被灰尘吞噬。
然而,他的手指,那双曾无数次在枪械扳机、键盘按键上留下印记的手,此刻却稳定得如同精密的机械臂。它们正专注地调试着工作台上那个唯一的、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存在——一个通体哑光黑的金属盒子。“深网节点7B”。它棱角分明,外壳是某种非金非石的复合材质,冰冷,内敛,只在侧面嵌着一排细小的、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的幽蓝色指示灯,微弱的光芒是这冰冷造物唯一透露出的生命迹象。几根细如蛛丝、近乎透明的神经传导线缆从盒子延伸出来,末端是精巧的吸附式接口,闪烁着金属的冷光。这是“幽灵”在这座临时避难所里投下的唯一钥匙,通往那名为“深海”的未知炼狱。
处理伤势的过程是剥离人性的机械程序。消毒药水触及绽裂皮肉的瞬间,灼烧感让他牙关紧咬,太阳穴的青筋暴起。更换绷带时,碎裂肋骨的断端每一次轻微的错动摩擦,都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剧痛和随之而来的眩晕。但他眼神冰冷,动作没有丝毫迟滞,仿佛那具饱受摧残的身体只是需要维护的工具。目标清晰得如同刻入灵魂的代码:接入“深海”。他小心翼翼地将传导贴片按在太阳穴、后颈以及脊柱的几个关键神经节点上。皮肤接触处传来冰冷的金属触感,随即是细微的、类似生物电流窜过的麻刺感,像冰冷的蛇在皮下蜿蜒。
“神经链路建立…生理参数扫描…校准完成。”一个毫无情感起伏的合成女声从盒子内部传来,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神经链路稳定性评估:82%。警告:核心生理指标(心率、血压、神经应激反应)波动幅度己显著超出安全操作阈值。强烈建议终止接入程序。”
陈锋的目光扫过那行在盒子表面投射出的、闪烁着警告红光的虚拟字符,眼神没有丝毫动摇。82%?够了。他深吸一口气,那动作本身就像在撕裂胸腔,强行压下翻涌的恶心感和肋间炸裂般的痛楚,拇指坚定地按下了盒子顶部那个内凹的、如同祭坛开关的启动按钮。
没有预想中的炫目光爆,没有震耳欲聋的能量轰鸣。
只有绝对的、吞噬万物的黑暗。
如同宇宙诞生之初的奇点,纯粹的虚无瞬间降临。它吞噬了仓库的破败轮廓,吞噬了应急灯惨白的光晕,甚至吞噬了他自身存在的意识边界。陈锋感觉自己像是被投入了连时间都失去意义的绝对真空。
紧接着,是感官的彻底崩塌与重构——一种被强行塞入非人维度的、撕裂般的冲击。
视觉,不再是图像。它变成了扭曲的、奔涌的、无法被任何己知色谱定义的“光谱流”。无数道难以名状的色彩——比火焰更炽烈,比极光更妖异,比黑洞更深邃——在虚无中诞生、碰撞、湮灭。它们没有形状,没有边界,如同宇宙大爆炸瞬间喷涌出的信息洪流,又像是被打碎的、疯狂旋转的万花筒,在纯粹的能量风暴中肆意拉伸、折叠、扭曲。所见非物,唯有混沌本身在咆哮奔流。
听觉,不再是声音。它化作了抽象的、足以摧毁心智的声波风暴。尖锐如同亿万根高频音叉在颅骨内共振摩擦;低沉如同地核深处传来的、撼动灵魂的原始脉动;破碎如同整个星系的玻璃穹顶在眼前轰然炸裂;连绵不绝的是永不停歇的、由0和1编织而成的二进制低语……这些“声音”并非通过耳膜传递,而是如同亿万根无形的钢针,首接刺入、轰击着他意识最核心的区域,疯狂地撕扯着他的存在感。他感觉自己脆弱得如同暴风雨中的一片枯叶,被卷入了数据瀑布那足以粉碎一切的激流。
触觉,最为诡异,也最为致命。无形的“数据流”不再是抽象的概念,它们拥有了实质般的触感,冲刷着他刚刚凝聚的虚拟存在。时而冰冷刺骨,如同亿万根冰针瞬间刺穿灵魂,冻结每一丝意识;时而灼热滚烫,仿佛被投入沸腾的液态岩浆,每一寸虚拟的“肌肤”都在发出无声的哀嚎;时而又变得沉重、粘滞无比,仿佛在密度惊人的液态金属中艰难跋涉,每一步都耗尽全力,每一次“呼吸”都灌满了沉重的窒息感。
压抑、混乱、无孔不入的危险——这就是“深海”最本源的底色。在这里,物理法则沦为笑谈,信息本身是流通的货币,是致命的武器,更是无处不在、精心伪装的陷阱。生存的唯一法则,是绝对的警觉与对规则崩塌的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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