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是有形状的。
苏晚晴从前不知道。但在这一刻，在这死寂的暖香阁里，她“看”见了。
那上等檀香的香气，是最大、最沉重的一块。它如同一团浓郁的、深紫色的云雾，沉甸甸地占据了屋子的底部，包裹着桌椅的腿脚，浸润着厚重的地衣，霸道地宣告着此地不容侵犯的尊贵。
她自己身上残留的奶香味，则是另一番形态。它很轻，很浅，像是一缕一缕飘忽的、暖白色的丝线，从她的衣襟上散发出来，无力地、眷恋地，缠绕在她身周三尺之地，脆弱得仿佛随时会被那深紫色的云雾吞噬。
而第三种味道……
它最是诡异。它无色无形，却又无处不在。它像水银，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渗透在紫色的云雾和白色的丝线之间，将它们黏合在一起。它借着檀香的浓郁作掩护，又染上了一丝奶香的甜腻作伪装。它狡猾地藏在所有缝隙里，藏在窗格的雕花上，藏在博古架的阴影中，藏在每一次呼吸的尽头。
一丝极淡的、带着泥土和草根腥气的微苦。
像一条冰冷的、吐着信子的蛇，悄无声息地，盘踞在这华美的囚笼里。
苏晚晴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视觉的干扰被隔绝，嗅觉在一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和尖锐，如同被磨砺过的刀锋。她全部的心神，都凝聚在了鼻端，开始像一个经验最丰富的老药农，仔细地、一层一层地，剥开那被精心伪装过的气味。
檀香……不对，这不是纯粹的檀香。里面还混着一丝龙涎香。龙涎香的气息更为霸道，有一种奇特的、能安抚人心神，却也能让人的意志在不知不觉中松懈下来的力量。这两种香混合在一起，便是顶级权贵之家最常用的熏香配方，彰显着不可一世的财力与地位。
奶香……是她的。这味道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哺育生命的、独一无二的气息。
那么，剩下的……就是那股微苦的药味了。
从前在乡下，丈夫体弱，她常去村东头的赤脚郎中那里抓药。郎中是个孤僻的老头，却很喜欢她这个肯耐下心来听他唠叨的后辈，偶尔也会教她分辨一些田间地头的寻常草药。
她的记忆，就像一口深井。此刻，她将心神沉入井底，在那阴暗潮湿的记忆角落里，费力地搜寻着。
这味道……
苦涩中带着一丝回甘，闻久了，会让太阳穴微微发麻，西肢百骸都泛起一种懒洋洋的、提不起劲的感觉。
老郎中的话，像隔着多年的尘埃，含混不清地在她耳边响起。
“……丫头你记着，这草啊，性子跟人一样，有好有坏……有些草，看着不起眼，用对了是宝，用错了，就是刮骨的刀……”
“……就说这‘软筋草’，少量入药，配上甘草，能定心安神，是治小儿夜啼的好东西……”
“……可要是用错了地方，比如磨成粉，混在香料里，天天闻着……嘿，那就有意思了。体格好的人闻久了，会变得懒散嗜睡。本就体虚的人要是沾上，那可就糟了，身子骨会一天比一天软，像是被抽了筋骨似的，离了汤药就活不下去……”
软筋草。
这三个字，像一道惨白的闪电，轰然劈开了苏晚晴的脑海！
她浑身剧震，猛地睁开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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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所有想不通的细节，所有看似合理的古怪之处，在这一刻，都被这三个字，串成了一条完整而淬毒的锁链。
姜念。
那个孩子，为何会体弱至此？
她初见他时，那张几乎没有血色的脸，那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那病态的、缺乏生命力的冰凉……她以为那是早产或是天生的不足。
可现在想来，那分明就是长期被药气侵蚀后，身体亏空、元气大伤的模样！
还有他为何会排斥府中其他的奶娘？
那些奶娘一个个身强体健，乳汁丰盈，为何到了他这里，就成了催命的毒药？
一个可怕的、让她不寒而栗的念头，如同一株浸透了尸水的毒藤，从她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破土而出，疯狂地向上攀爬，瞬间缠绕住了她的整个灵魂。
依赖。
老郎中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这草还有一个邪性之处，若是让一个奶娃娃从小就闻着它的味道，那他的身子就会记住这股味道。往后，他只会吃带有同样气味的乳汁……其他的，他会本能地排斥，吃了就会吐，甚至会生病……”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苏晚晴的嘴唇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牙齿下意识地死死咬住，发出“咯咯”的轻响。她环顾着这间华美得如同神仙洞府的屋子，可眼中的一切，都变了。
那些精致的雕花窗格，在她眼中扭曲成了囚笼的栏杆。
博古架上温润的古玩，此刻泛着森然的、不怀好意的冷光。
空气中漂浮的、被阳光照亮的每一粒尘埃，都像是一个个恶毒的、微小的眼珠，在静静地监视着她，嘲笑着她的愚蠢。
这里不是什么金尊玉贵的暖香阁。
这里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完美的陷阱。
一个用最名贵的香料和最阴毒的草药，为她和姜念量身打造的、无形的囚笼。
姜念的病，不是天生的。
是他身边的人，一日复一日，用这掺了“软筋-草”的熏香，硬生生“养”出来的！他们先用这阴毒的法子，掏空了他的身体，让他变得无比虚弱，再让他对这股味道产生唯一的依赖。
然后，他们再“恰好”地，找到了她。
一个同样刚刚丧子、身上带着浓郁奶香的寡妇。
她的到来，不是什么巧合，更不是什么命中注定。她是这个阴谋里，最后一块、也是最关键的一块拼图！
只要她进了这个房间，她身上天然的奶香，就会与这屋子里的檀香、龙涎香和软筋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一无二的、全新的“囚笼之味”。
姜念，那个可怜的孩子，他闻惯了软筋草的味道，自然会排斥其他干净的乳汁。而当她出现，她那被软筋草味道“污染”过的乳汁，对他而言，就成了世上唯一的、能够让他安心接受的甘泉。
好狠毒的算计！
好恶毒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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