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是被什么东西吃掉的。
它不是渐渐远去，不是慢慢消散。而是在达到某个尖锐的顶点后，被一堵无形的、厚重如铅的墙，一口吞了下去。
于是，世界就只剩下了回响。
那声“娘亲”的回响，并没有在暖香阁里飘荡，而是钻进了苏晚晴的颅骨之内，在她空洞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撞击着。每一次撞击，都带走一片灵魂的碎片，留下更加深邃的空洞。
声音消失了，但寂静没有立刻到来。
寂静是一种缓慢的、粘稠的液体，正从门缝下，从窗棂的格子里，一点一点地渗进来。它带着墓穴里的冰冷和陈腐，所过之处，将光线冻结，将空气凝固，将一切活物的温度都抽干。
苏晚晴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成了一座容器，任由这种名为“死寂”的液体，将自己从脚底开始，一寸一寸地灌满。
按住她肩膀的那两双手松开了。那两个粗壮的仆妇，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的执事，悄无声息地退到了门边，重新变回了两尊没有表情的石雕。她们的存在，只是为了确保这场献祭的顺利完成。
苏晚晴感觉不到她们的离开，也感觉不到膝盖下柔软的地毯。她所有的感官，都随着那声哭喊被一同吞噬了。她只是望着那扇紧闭的紫檀木门，仿佛还能看见儿子那小小的、绝望的身影，是如何被门外的黑暗彻底淹没。
琴嬷嬷的身影，像一座山，挡在了她和那扇门之间。
她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在地的苏晚晴，那目光里没有胜利的快意，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于无情的平静，像是在审视一件终于被打磨完成的器物。
“现在，你该明白了。”
琴嬷嬷的声音响起，在这被死寂填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像一块石头砸在冰面上，发出清脆而冷酷的裂响。
“从这一刻起，苏氏己经死了。”
“你不再是任何人的娘，你只是镇国公府的乳母，小世子的源泉。”
她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清晰，确保这些话能穿透苏晚晴的麻木，像楔子一样，一字一字地钉进她的骨头里。
“记住你的本分。也记住，你的眼泪，是毒。”
说完这句话，她甚至没有再多看苏晚晴一眼，仿佛地上的这个女人，己经不值得她再浪费任何心神。她缓缓转过身，那身鸦青色的衣裙没有带起一丝风。
她走向门口，那两个仆妇为她拉开了门。
门外的光线涌了进来，却照不亮这屋内的半分阴冷。
“看好她。”琴嬷嬷没有回头，只留下这最后一句冰冷的指令。
门，再次被关上了。
“咯噔”一声。
是铜锁落下的声音。
这一次，苏晚晴听得无比清晰。这声音，就是她坟墓的封土声。
世界彻底安静了。
暖香阁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像一滩被泼在地上的水，维持着那个卑微的、散架的姿势，很久很久。
时间失去了意义。或许是一炷香，或许是一个时辰。她不知道。她只觉得冷。那种冷，不是肌肤上的寒意，而是从心脏最深处，那个被活生生剜掉一块血肉的空洞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的寒气。
她想哭。
胸口堵着一团巨大的、酸涩的东西，沉重得让她无法呼吸。那团东西翻滚着，冲撞着，疯狂地想要寻找一个出口。可当这股洪流涌到她的眼眶时，却发现那里早己干涸成了一片沙漠。
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琴嬷嬷的话像一道符咒。
眼泪，是毒。
会害死小石的毒。
这个认知，比任何酷刑都更残忍。它堵死了她宣泄悲伤的最后一条路，将所有的痛苦、绝望、悔恨和思念，都死死地封锁在了她的身体里。
这些无法流出的眼泪，在她体内变成了一块冰冷的、棱角分明的晶体。它就悬在她的心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会被它尖锐的棱角刮得鲜血淋漓。
她缓缓地，缓缓地蜷缩起身体，像一只受了致命伤的幼兽，徒劳地想用这个姿势来保护自己早己破碎的内脏。她将脸埋进冰冷的地毯里，那织着繁复花纹的柔软羊毛，此刻却像是粗糙的砂纸，摩擦着她的脸颊。
小石。
小石。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无声地呼喊着这个名字。
每一个字，都是一次凌迟。
她想起他胖乎乎的小手抓住自己衣角的样子，想起他把沾着口水的糕点喂到自己嘴边的样子，想起他睡着时，那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的小小阴影。
这些记忆，本是她在这世上最温暖的慰藉，此刻却都变成了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
她错了。
她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顺从，足够隐忍，就能换来母子二人的平安。她以为，这国公府再不讲情理，也总会有一丝人性的底线。
可她现在才明白，在这里，“人性”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这里不是家，不是庇护所。
这里是一座巨大的、以“规矩”为名的绞肉机。而她，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却亲手将自己送了进来，成了这台机器上的一枚齿轮。
她甚至能听见自己骨骼被碾碎时，那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
在她即将被这无边的黑暗和死寂彻底吞噬时，一阵尖锐的、生理性的胀痛，从她的胸口传来。
那痛感如此真实，如此清晰，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她麻木的感官，将她从灵魂抽离的混沌中，强行拉回了这具属于她的、却又不再属于她的身体里。
她僵硬地、缓缓地低下头。
月白色的寝衣上，靠近胸口的位置，己经浸出了一片深色的、圆形的湿痕。
还在不断地、缓慢地扩大。
那是她的乳汁。
是她为了喂养小石，喝了无数碗汤药，才催出来的甘泉。
本该是世界上最温暖、最圣洁的生命之源。
可现在，它只是在提醒她，她是一个怎样失败而可悲的母亲。它在提醒她，她的身体里，还在源源不断地生产着对另一个孩子的忠诚。
这乳汁，是她的价值。
是她存在的意义。
也是锁住她，锁住她儿子性命的，最残忍的一副镣铐。
苏晚晴死死地盯着那片湿痕，那双空洞的、流不出一滴泪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微弱却又无比怨毒的火苗。
她猛地低下头，狠狠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铁锈般的腥甜，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疼痛。
真好。
至少，还能感觉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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