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温热的布巾,覆上了苏晚晴的脸。
那触感很轻柔,带着皂角和草药混合的、一种陌生的洁净气味。布巾擦过她的额头,她的眉眼,她的脸颊,最后是她干裂出血的嘴唇。动作一丝不苟,像是在擦拭一件名贵的瓷器,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苏晚晴没有动。
她甚至没有眨一下眼睛。
她像一具被提线的木偶,任由两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仆妇将她从冰冷的地毯上扶起,架到梳妆台前的绣墩上坐下。她的西肢是软的,关节是僵的,仿佛身体的操控权己经交了出去。
铜镜里,映出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惨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双眼空洞,瞳孔里像是蒙着一层化不开的灰雾。嘴唇上那道被自己咬出的伤口,是这张脸上唯一的一点血色,像雪地里的一抹残红,触目惊心。
她看着镜中的人,觉得无比陌生。
.。。。。。
那是一只碗。
定窑白瓷,釉色温润如玉,碗壁薄得能隐约透出外面握着它的手指轮廓。碗中盛着半凝的羹汤,色泽是种寡淡的乳白,表面不起一丝波澜,平静地映着头顶那盏琉璃灯的昏黄光晕,也映着一张模糊、扭曲的人脸。
苏晚晴看着那张脸。
那张脸也在看着她。
一旁的仆妇将一柄银匙轻轻放入碗中,未发出一丝声响。银匙沉入那粘稠的液体里,搅乱了倒影。那张扭曲的脸,瞬间碎成了无数片晃动的光斑。
琴嬷嬷就站在不远处,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石像,目光笔首地投射过来,化作了有形的重量,压在苏晚晴的脊背上。
“吃。”
她只说了一个字。
这个字没有情绪,没有起伏,像一枚冰冷的铁钉,精准地钉入了苏晚晴的耳中,并顺着她的神经,一路刺进了她那不听使唤的身体。
她的手,在违背着她自己的意愿,缓缓抬起。
指尖触碰到那温凉的银匙。很重。这小小的汤匙,此刻竟仿佛有千斤之重,压得她的手腕都在微微颤抖。
屈辱。
原来屈辱不是一种情绪,而是一种物质。它是有形态、有重量、有温度的。它此刻就盛在这只精致的白瓷碗里,是一碗粘稠的、散发着淡淡药味的液体。而她,必须亲手,一勺一勺地,将它喂进自己的嘴里,吞进自己的肚子里,让它成为自己血肉的一部分。
她的胃在翻搅,喉咙深处涌上一股剧烈的酸意。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尖叫着抗拒,每一个细胞都在拼命地排斥。
可琴嬷嬷那句“陪葬”,像一道刻在灵魂深处的烙印,灼烧着她的理智。
小石。
为了小石。
苏晚晴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那双空洞的眸子里,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她用那只颤抖的手,舀起了一勺汤羹,机械地,送向自己的嘴边。
没有味道。
既没有食物的香气,也没有药材的苦涩,就是一种纯粹的、令人作呕的寡淡。那羹汤滑过舌尖,擦过喉管,像一把混着细沙的钝刀子,缓慢而磨人地刮擦着她的食道,最终落进她空荡荡的胃里。
冰冷的,沉重的一团。
她面无表情地,舀起了第二勺。
第三勺。
镜中的那个陌生女人,嘴角沾上了一点白色的液体,她却毫无所觉。她只是在执行一个命令,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重复着舀起、送入、吞咽的动作。
忽然,一丝极淡的咸味,在她麻木的味蕾上炸开。
那不是汤羹的味道。
那是一道裂痕。
一道在坚冰般麻木的感官上,被记忆强行撕开的裂痕。温暖的、熟悉的气息,从那裂痕中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她想起了“清白豆腐羹”。
那是她最常做给亡夫和小石吃的家常菜。几块新磨的白豆腐,几片碧绿的青菜叶,只放一点点盐来提味,用最慢的火,熬出一锅清清白白、热气腾腾的汤。那味道简单,干净,带着家的烟火气。丈夫总会喝得额头冒汗,夸她的手艺。而小石,会用他那笨拙的小勺子,把豆腐搅得稀烂,然后糊得满脸都是,冲她傻笑。
那味道,叫作“安稳”。
「娘亲,还要……」
小石奶声奶气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脑海中响起。
“哐当!”
银匙脱手,掉回碗中,与瓷壁碰撞,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苏晚晴的身子猛地一震,那碗寡淡的羹汤在她眼中剧烈地晃动起来,几乎要漾出碗沿。刚刚建立起来的麻木堡垒,在这一声幻听中,轰然倒塌。
无法流出的眼泪,在她体内汇聚成了一片汹涌的、带着剧毒的海洋。此刻,这片海洋掀起了滔天巨浪,疯狂地冲击着她的五脏六腑。
痛。
撕心裂肺的痛。
她猛地弓下身子,双手死死地抓住桌沿,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进那坚硬的木头里。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烧红的炭火。
“怎么?”
琴嬷嬷冰冷的声音,像一盆兜头浇下的雪水,瞬间冻结了她即将失控的情绪。
苏晚晴僵住了。她能感觉到,琴嬷嬷的脚步声,正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向她走来。那脚步声踩在光洁的地砖上,也踩在她的心脏上。
“我提醒过你。”琴嬷嬷在她身后站定,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山一般的压迫感,“你的杂念,是毒。你想让你喂给小世子的第一口奶,就带着能害死你儿子的毒么?”
苏晚晴的身体剧烈地一颤。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重新看向那碗被她搅乱的汤羹。
毒。
是啊,这些都是毒。思念是毒,悲伤是毒,回忆是毒,就连那一点点关于“家”的温暖,也是最致命的毒。
她必须亲手把这些“毒”,全都杀死在自己的身体里。
她重新伸出手,这一次,她的手不再颤抖。那只手稳定得像一块石头。她捡起银匙,看也不看,舀起一勺羹汤,面无表情地送入口中。
她咀嚼着。
仿佛那寡淡的羹汤是什么难以下咽的硬物。她在咀嚼自己的记忆,咀嚼自己的悲伤,咀嚼自己那颗还在不合时宜地跳动着的心。她要将它们全都嚼碎,碾烂,然后混着这碗屈辱,一同咽下去。
一勺。
又一勺。
很快,碗见了底。
那光滑如镜的碗底,重新映出了她的脸。依旧是那张惨白的、陌生的脸,但那双灰雾蒙蒙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又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以一种更加坚硬、更加冰冷的方式,重新凝结起来。
她活下来了。
以一种她自己都感到恐惧的方式,活了下来。
她将空碗和银匙轻轻放下,整个过程安静得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然后,她抬起头,隔着虚空,望向琴嬷嬷的方向。
琴嬷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近乎于满意的神情。她点了点头,像一个严苛的工匠,终于认可了这件被打磨好的工具。
苏晚晴看着她,心中一片冰冷。
这顿饭,是她进入姜府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理解了什么叫“身不由己”。
她的身体,她的味觉,她的悲喜,甚至她的记忆,从这一刻起,都不再属于她自己。它们都成了可以被明码标价、用以换取她儿子性命的筹码。
就在她以为这场酷刑终于结束时,琴嬷嬷却又有了新的动作。
她对身旁的仆妇使了个眼色。
那仆妇立刻会意,转身从一旁的托盘里,捧出了一套叠放整齐的衣物。
那是一套崭新的、料子极为柔软的素色衣衫,没有任何花纹,样式简单到了极致,与其说是给主子穿的,不如说更像是一种统一的、抹去所有个人痕迹的囚服。
琴嬷嬷接过衣物,走到苏晚晴面前,将它放在了桌上。
“从今日起,你只能穿府里准备的衣物。”
她的声音平淡,却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把你那些东西,都交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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