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砸在青瓦上的声音越来越密，沈流萤搁下毛笔，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阴影。她揉了揉手腕，那圈淡青色的七星胎记突然发烫，像有人用香头按在皮肤上。
“这鬼天气。”她喃喃自语，伸手要去关窗。
指尖刚触到冰凉的木框，眼前突然天旋地转。烛火扭曲成七道金线，腕间剧痛如遭烙铁。她听见自己倒抽冷气的声音，很遥远，像隔着水缸。
幻象扑面而来。
血。好多血顺着青石板缝隙流淌，汇成诡异的图案。女人们的哭喊被风声撕碎，她看见婆婆那件最珍爱的孔雀纹褙子被人从背后扯开，线头崩断的声音清脆得吓人。
“陆家女眷充入教坊司——”
判官的声音在暴雨中模糊不清。她想看清说话人的脸，视线却总被血雾挡住。
“夫人？”
侍女小荷的声音把她拽回现实。小丫头站在门边，手指绞着衣角，脸色比窗外被雨打残的玉兰花还白。
“老爷他...他在醉仙楼闯祸了。”
沈流萤慢慢首起身。腕间的灼痛正在消退，留下隐隐的酸麻。她注意到小荷没说“老爷醉酒”，而是用了“闯祸”这个词。
“说清楚。”
小荷咽了口唾沫：“老爷打了摄政王府的刘管家。就为争个雅间...”
烛芯啪地炸响。沈流萤下意识去摸左腕，那里皮肤光滑，仿佛刚才的剧痛只是错觉。但她记得血泊里那只熟悉的翡翠镯子——今早才亲手给婆婆戴上的。
“更衣。”她说。
小荷愣住：“夫人要出门？这大雨...”
沈流萤己经走到衣柜前。指尖掠过那些素净的衣裙，最后停在一件丁香色暗纹褙子上。这是她嫁入陆家时母亲特意准备的，说颜色够稳重，不会抢婆家风头。
三年了，这衣服只穿过两次。
系带时她手指发颤，试了三回才打好结。小荷要来帮忙，她摇头避开。铜镜里那张脸毫无血色，唯有眼底烧着两簇暗火。
前厅传来的动静让她停住脚步。
“六品小官也敢动我？”尖细的嗓音穿透雨幕，“等着流放吧！”
瓷器碎裂声。婆婆带着哭音的哀求。
沈流萤转身拐进西侧书房。这里堆满陆清远收集的孤本，纸墨的霉味混着樟木箱的气息。她熟门熟路走到最里间的书架，抽出一本《地方志考》。
书页中间夹着枚金属书签。这是她穿越时唯一带来的东西，形状像把微型匕首。
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金属，幻象再次闪现——
这次是间密室。烛光昏暗，有人背对着她，正把玩另一枚相同的书签。那人手指修长，袖口绣着繁复的云纹。
“异星归位之时到了。”声音很轻，却让她汗毛倒竖。
画面碎裂。她扶住书架喘气，金属书签在掌心留下深深的印子。
“躲在这儿做什么？”
陆清远站在门口。他官服前襟湿了一大片，酒气混着雨水的腥膻。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此刻亮得骇人，像被迫到绝境的野狗。
“父亲呢？”沈流萤把书签滑进袖袋。
“跪在院里求那位大管家开恩。”陆清远扯出个扭曲的笑，“你倒清闲。”
他逼近两步，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听说你前日写了新话本？卖了三两银子？”
沈流萤没接话。她闻到他袖口传来的酸腐气味——不是酒，是某种药物变质后的味道。这味道三年来夜夜萦绕在枕边，但今夜格外浓烈。
“把钱给我。”陆清远伸出手，“打点衙役需要银子。”
窗外雷声滚过。沈流萤看见他指甲缝里未洗净的墨迹，那是他模仿她笔迹伪造《武侯兵略》时沾上的。当初他跪着求她救陆家，现在这双手却理首气壮地索要。
“只有二两。”她解下荷包，“余下的要付药钱。”
陆清远一把抓过银子，指尖在她掌心划出红痕。“别以为写几个话本就了不得。”他凑近，声音压得很低，“记住你是谁的人。”
他转身时官服下摆扫过门槛，带倒了一个青瓷笔洗。碎裂声里，沈流萤慢慢蜷起刺痛的手掌。
雨更大了。她独自穿过回廊，每道闪电亮起时，左腕胎记就隐隐发烫。经过祠堂，听见婆婆压抑的哭声。经过厨房，嗅到煎糊的草药味。
这些熟悉的场景在眼前重叠又分离。腕间七星仿佛某种刻度，丈量着她与这个世界的距离。
她停在院墙边的玉兰树下。这是全府唯一能望见街景的地方。此刻长街空荡，只有雨水汇成浊流奔向暗处。
但幻象中的血似乎还在那里，渗进石缝，渗进她眼底。
指尖无意识描画着树皮纹路。三年前穿越那夜，她也站在这里，看着完全陌生的星空，腕间七星灼痛如新生。
当时以为只是换个地方活着。
现在才明白，每颗星都是牢笼的一根栏杆。
袖中金属书签冰着皮肤。她忽然很想念现代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那种明确告诉你生死界限的气味。
而不是此刻——雨水的腥，药物的苦，墨汁的涩，还有未来血的味道，全都搅在一起。
一片玉兰花瓣被雨打落，黏在她鞋面上。纯白底色上泛着灰黄斑点，像提前开始的腐朽。
她蹲下身，轻轻拂去花瓣。这个动作让她看见自己中指第一个关节的薄茧——常年握笔留下的。而陆清远手上相同位置也有茧子，是这三个月拼命模仿她字迹练出来的。
多可笑。他偷她的智慧，却要她牢记身份。
腕间突然又是一烫。
这次幻象很短暂：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棋盘上落子，黑玉棋子压住了一片星图。她清楚看见执棋者右手拇指有道陈年疤痕。
“夫人！”小荷撑着伞跑来，“老夫人晕过去了！”
沈流萤站起身。雨水顺着鬓角流进衣领，很凉。她最后望了眼长街尽头，那里还空无一人。
但她知道，幻象里的血迟早会流到这里。
就像知道，袖中书签迟早要沾上谁的温度。
“去请大夫。”她转身往内院走，步子很稳，“用我的私房钱。”
经过陆清远书房时，她停顿一瞬。门缝里飘出他压抑的咳嗽声，还有瓷瓶碰撞的轻响——又在服那些来路不明的药丸。
她继续往前走。左腕胎记安静下来，仿佛刚才的灼痛只是暴雨夜的错觉。
唯有袖中金属书签，始终散发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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